豪麻不知道那个雪夜,木莲来的使者和周半尺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周半尺痛饮到夜半时分,睁着血红的眼睛走出了中军大帐,发出了进军指令。
豪麻有幸生还,而周半尺则由于恃众轻敌、招致大败,被木莲打入大牢。豪麻牢牢记住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回到吴宁边后,扬觉动曾专门让豪麻将此事前后细细描述,只是对周半尺的遭遇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自此之后,扬觉动加紧了吴宁边军备的整饬。
与浮千乘战后,无定河畔的大帐中,周半尺与豪麻对坐饮酒,对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好事情,战场上杀人多了,人就有戾气盘绕,如果不能中和,戾气就会变成死气,人也就和行尸走肉再无分别。周半尺亦是少时从军,一生戎马,杀人无数。他觉得自己身上压得戾气太重,只有酒后放浪形骸,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豪麻年轻气盛,习惯了长枪快马,以身先士卒,奋不顾身著称,并不相信杀人养气之说。周半尺却说,“你若不死,慢慢就体会到了。”
豪麻那日面对骤然老去的周半尺,信心满满道,“如若可能,我这一生滴酒不沾。”
周半尺却笑,“良弓开满,固然利箭逐月追星,但弓弦太紧,一样容易弦断弓折。这酒,有时为旁人喝,有时为自己喝,有时为生喝,有时却是为了死喝。想你以后喝酒是少不了的。”
豪麻想要反驳,但又不忍,于是按刀正坐,不发一言。周半尺那天又复喝多,那醉眼朦胧的的样子,被豪麻牢牢记住。
不料他果然被周半尺说中,扬觉动将扬一依许给他,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淋漓尽致地痛饮一场,这是一种放松的喝法;朱鲸醉宴上,扬觉动又再许婚,他又是一场大醉,这次,种种痛苦、郁结、生死来去,就在他脑中盘旋不去,这两场酒,都是既为别人,也为自己而喝,后一场酒,惊心动魄,也是为生死而喝。他渐渐领悟了周半尺的说法,不知他那一夜的一场酒,又有什么特殊的缘由。自当日一别,他已大醉了两次,想是以后漫漫长路,这杯中之物,也不会寂寞。
至于周半尺的戾气之说,来灞桥前,豪麻对此毫无感觉,而朱鲸醉一宴下来,终于觉得自己不对劲。不仅相伴两年的战马见了自己长嘶奋蹄,有惊恐之状,连爱玩的甲卓航也不大敢在自己面前开玩笑。譬如此刻,面前诸人虽然还在谈笑风声,但都下意识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他叹了一口气,把杯子一举,众人以为他要说话,马上停住话头,却见他扬手又是一杯酒灌下肚去。
豪麻竟笑道,“我今日才知,原来我不是那么容易喝得倒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里大为放松,众人都知扬觉动许婚一事实在太过分,而豪麻自己又压抑过深,从不提及,越是这样,众人对他越是小心翼翼,气氛也愈加尴尬。众人也知他朱鲸醉一宴被一杯烈酒喝出内伤,此刻见他自我开解,想是已经挨过了此事,便闹哄哄纷纷举杯,还待再饮。
正在此时,酒肆大门上的风铃哗啦作响,走进几个红缨黑盔的军士,门外战马嘶鸣,脚步杂沓,显然来人数量颇为不少,这进门的几人微微气喘,显然刚刚走过一段不短的路途。
盛夏时节,夜半投宿,这群兵士依旧全副武装,是战时状态。
进得店来,他们显然发现了甲卓航等这一桌的特别,其中有位军官目不转睛地盯着豪麻,直到落座,还选了一个正对豪麻的位置。
陆陆续续进来的兵士有十余人,几乎把客栈一角坐满。
那军官把佩刀解下,压在桌上,便喊老板上酒。
豪麻却似没有注意这大群涌入的军士,只是把左手在桌上一按,几人会意,面色不变,继续吃菜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