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镜中行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圣包子铺
    圣府前街有条八户胡同,并非其中只有八户住家,而是因为只有八个门面。好在靠近府前街,各家生意还算兴隆。八家之中便有家包子铺,与各家的茶馆营生相较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早餐时辰已过,看来更显冷清。在慕容别眼中,因为包子铺的存在,八户胡同却有了些雅俗共赏的味道。

    “当初,钱老婆子来找我,非要将这店留下来,现在看来,那决定是对的。”

    鉴君点头道:“是,若非大人仁慈,她的眼泪就白流了。”

    蝶儿低声道:“怎么和老爷说话呢?老爷有那么多烦心事要操心,你以为容易吗?哦——老爷,那钱大娘为何要哭啊?”

    慕容别忽然觉得,他在这个家里开始不受待见了。钱老婆子为啥哭?还不是裂天盟的小崽子们不懂事,非要强拆人家铺面?

    被众人推至圣人之位,本身与裂天盟有关。若非天下贤者齐聚裂天盟,非要推举一位贤者出来,有他在无人敢应,推不掉诸贤所请,他只能勉为其难应下此事。可他并不清楚,朝堂之上的圣人,在朝堂之下会那么累。本不属于他糟心事儿接踵而至,一时间忙得他焦头烂额。好在,他的门生无数,帮忙分担了很多,要平衡各方利益、更要守住身为众生之首的立场,哪一桩哪一件不需要花费精力?

    钱老婆子跪在府外哭了三天,到饭点儿都不走,府上下人还得将饭菜端到她眼前,吃完接着哭。那时正是裂天盟生死存亡的时候,他在朝堂之上忙着心惊肉跳,下人怎敢打扰他?他是如此,鉴君更是如此。若当时蝶儿能主事儿,哪里会让钱老婆子给慕容府抹上那把灰?

    “圣……包子铺?”蝶儿看着钱家的门楣疑惑道:“那个人字呢?”

    慕容别抬头一望,乐了。不知那个“人”字被何种生灵的粪便糊上了,这丞天城今日已非往日,有些异族的修行者也会出没于城中。有时候,碍于对方的身份特殊,不便干预其行止,因此,也偶有不懂规矩的异族人会骑乘飞行妖兽在空中来往,城中百姓也见惯不怪了。

    异族人尚且不好直接劝阻,便何况那妖兽的屁股?偶尔拉一泡屎下来也算是常事,城中人丁无数,能摊上的机率还是低得可怜,所以也被礼部的官员们渲染为那是一种幸运的征兆。

    钱老婆子没将那泡屎擦去,想必也是因为那个谣言。不过,说起来,那个谣言最终还是因为他自己。若非自己在朝堂之上随口那么一说,礼部之人也不会那么认真。

    若是他人,圣人二字是不可随意用的。钱老婆子能用圣人做招牌,是因为他觉得她哭得太过用力、用心、甚至可以说拼命,“圣人包子铺”权作是还她那三日眼泪的利息。

    城中哪家府上死了人,请个哭丧的不得重赏?况且只是送出两个字,也可以此提醒那些暗处的人,圣人二字不是不能用,只是代价甚巨。

    鉴君以神识一扫,发现店中无人,三人便入得门来。

    刚刚坐定,便听得门外有一女娃作势道:“剩包子是给人吃的吗?还是喂狗来得好!”

    慕容别侧头望去,只见一脸上抹了锅底灰的娃娃双肩环抱,身着麻布衣,一看便知是城中的狗儿。

    狗儿们虽无害,却极是扰人。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半是因为边疆战事而失去了父亲。家中弟妹幼小,自己又无力做事,日子渐渐难熬,无奈只能做了狗儿。

    百年前,先帝曾有谕令,“城中住商行贾不可驱逐内城浪儿,但有视浪儿如狗者,轻则查封、重则鞭刑。”

    当时,正值丞天军在边疆浴血,城民与圣上可谓同心同德,只为消隐纷乱世象,说来只是无奈之举。加之,浪儿所求仅为饱腹之需,既安抚了城民又省了国库拨付金银,实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只要城中不死人、瘟疫不起,每日里不过舍上一点,店铺行商们也乐得施些微末善行,何况又合了圣上心意?

    可是,如今百年已过,边疆战事从未止息,浪儿不降反增。随之而来的,便是各家店铺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就如这包子铺,只要舍出一个包子,说不定下一刻,门口便会被浪儿所围。

    更重要的在以前,浪儿只是八岁以下的孩子,现在连十几岁的孩子也混入其中。人数多了,身份自然也复杂了。行窃、劫掠、敲诈常有发生,此类事件,丞天府似乎也无力处理。例如,有群小贼直闯银号,抢了银票数十张,被拿至丞天府,他们却失口否认,并自承为浪儿之身。浪儿是什么身份,在丞天城中怕是没有哪个人能比丞天府尹更有体会,浪儿的地位在某些方面已高于正四品官员。

    若是劫匪、贪腐之人,只要品阶在府尹之下,他都可以从严处置。而浪儿不同,丢进幻牢吧,只能养着,还浪费粮食,进来什么样,送出时还是什么样,但有损伤,应天门前一喊冤,整个丞天城的人都会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府尹之位可以说是最不牢靠的,有人情愿花五十块金饼子换个边远之地的七品官,也不愿做个丞天府尹。

    你做好了,没人念你的好;一个不好便彻底不好,不好还好,丢了性命才是真的不好。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明知不好,少惹为妙。但凡案件与浪儿有关,便事不关己、鼻孔朝天。

    没了公道,还有谁愿意守那个破规矩?哪怕那传统沿袭百年。官府之人皆以无视自保,驻商为何不能?如此一来,便可怜了那些浪儿们。

    有人的地方就会生出所谓的变数,之所以称为变数,便是在不改变现状,或者说在不死人的情况下,总会有人去寻求改变。于是,浪儿们成了官府的眼线,比如,跟踪可疑的异族行商,观察某位大老爷府上的动静等等;

    驻商们也不甘寂寞,同样加入这场游戏中来,他们会让浪儿盯着竟争对手,甚至打扰下他人的生意等等;更多的浪儿却加入了帮派,他们被唆使、威胁,甚至是虐待所纠缠,硬着头皮为了一口帮中分派的黑心食物而拼命奔走。

    而最可怜的便属年龄幼小的浪儿,他们没有可利用的价值,最终沦为了比乞丐还可怜的下场。好在,二十年前,随着一浪儿为母求食而撞死于尚书府门前,浪儿的情况终于有所改观。慕容别也抓住机会,以倾尽半生所藏和一部《集贤论》的代价,赢得了世人的瞩目。

    家产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就算身无分文,也总有人以各种名义或是方式塞给他,必竟他立身朝堂之上,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举荐几位官员,皇上还是会采纳的。在皇上眼中,慕容别以权谋私虽不耻,但比起那些结党营私之辈要强上太多。

    而《集贤论》就不同了,说它是一部广纳贤者的论著,莫不如说是一部向朝廷荐举贤德的名册。与名册不同的是,但有所涉之人,尽皆是地方大儒、亦或是忠良之后。正因皇上采纳了《集贤论》,慕容别与皇上之间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他未入圣之前,一切不显,而入圣之后,《集贤论》中所涉之人大半都站到了他的一边。皇上即便是后悔也晚了,他发现与一位圣人斗心计,那需要和圣人一样,提前准备数百年,那需要几经轮回才能办得到。皇上的怨气在制造了几起冤假错案之后,总算是平息了。而慕容别也体验到了“圣人不死”的真义。

    他不能也不敢杀死慕容别,除非他想让天下不安,或是觉得坐在宝座上的屁股冷得发痒。相反,他还要保护慕容别,无数神隐者在圣人府街喝茶便是明证,说监视圣人,那只是好听罢了。只有那些神隐者知道,他们心里有多窝火,他们要时刻祈祷这位疯圣人千万别死在丞天城里。

    因为他不完全属于丞天联盟、也不完全属于人族,他是天下百族的圣人。如有不测,一枚龙纹符令便会自敌国抛出,龙族便会出兵问责,那将是整个丞天城的灾难。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慕容别要感谢这个时代、他也该享受这个身份,事实上,他一点都不享受,他已寿命无多,这才是他最为苦恼之事。

    对于皇上来说与民同乐是奢侈的,即便皇上能乐得起来,民们也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慕容别不同,以他曾经纨绔的黑历史加之装疯卖傻的经历,完全能做到令底层民众无视于他。

    谁愿意和一个疯子过不去?况且,这个疯子似乎也没那么坏,甚至看起来还挺可怜。与此对应的上流社会,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朝堂圣人是故作癫狂,所以,便是吝啬如林尚书,也要在慕容别生辰之时备上一份厚礼,亲笔提词,祝他寿比颢天,哪怕他心里将慕容别的祖上十八代骂个遍。

    就算如此,慕容别也不放心,因此他要扮疯癫、甚至想着各种法子令人信以为真,如在朝堂之上辩至尽情处,会将丝履脱下向政敌丢过去。当然,此类事件后来再未发生,虽说他是圣人,但因其作派有失圣人体统,皇上只能依礼部尚书所奏令圣人解履上殿。

    为此,慕容别也挣扎过,例如将其冠冕丢向礼部尚书,好在皇上终究有所顾忌,此事以礼部尚书跪还冠冕而告终。

    上朝不能令其寿命变长,有时他巴不得自己真成了傻子才好。正如他曾于朝堂上所言:诸位大人不必为老夫寿命忧虑,说不准哪日我便会死在贵府门前,至于哪位府上能摊上这等幸事,这还要看老夫的心情。

    没人能揣摩一个圣人的心思,更何况还是个疯圣人。因此,慕容别性命无忧,至少在走出自家大门之后,他是无忧的。有时他会想,除了迈出城门和步入自己家大门,他都该无忧的。

    对龙纹符令来说,这两道门便是他慕容别的生死之门,一旦迈过,便极可能遭到暗算。除了意外而亡,或许那些神隐者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他不怕被毒死,就算真那么死了,他大可以勉力爬到府门之外去死,这也是政敌们所忌惮的。死在家中就更不可能了。

    至于走出城门?

    城门外究竟藏着什么,他并不知。也许是政敌的黑手、也许是来自敌国的暗箭,可是,相较于寻求长寿之法,那些都显重无足轻重了。这一次,他要走出去,哪怕迎来的是利剑刀锋,亦或是倾天箭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