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散文 > 第13章 这一刻我只想着你
    写《潜行者》的时候,我在本命年的厄运里挣扎,钱总是不够,不知道穿怎样的衣服会让我显得好看一点,上司严苛,情绪恶劣。然后有一天,有个五岁的孩子贴着我的脸,说长大后要当棋师,带回很多钱来娶我,因为我教他下五子棋赢了他老爸。这让我有点儿高兴,虽然知道不过是童言稚语。

    在他的年纪,我非常想成为铁匠。十九年前的雪很大,白茫茫,及膝。街口拐角处有个铁匠铺子,匠人坐在背风处打铁,炉火通红,白雪飘飞,我觉得它是个优美的工作。而他哼着家乡的小调儿很快乐,我因此想,这是让人快乐的活计。

    后来想当养蜂人,油菜茬茬地香,蜜蜂歌唱。养蜂人躺在田野里看一本掉了封皮的小说,和田埂上走来走去的大姑娘们闲话几句,整个春天都是他的。一个人懂不懂自得其乐,其实可以与生计并无太大关系吧。

    可多年后我做了it人员,同事冷漠,机器冰冷,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手脚缩在宽大的白色制服里面。一直就是这样不善言辞,懒惰,不负责任,对人际利益缺乏智力,老是忘记微笑的表情,只有僵硬和笨拙,对工作中接触到的一切上级都怀有天然的惧意,在在乎的人面前比较没头脑,在不在乎的人面前装作有头脑。我的生涩让我不安,我意识到了,刻意纠正着,可是很吃力。

    时常在想,我最适合的可能是当农民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对粮食和蔬菜,自给自足,邻居直率粗野,有时提点生米就能聊到半夜。天灾时就揪着头发发愁,吃一年的窝头,丰收了就喝点老米酒,吃个红烧肉,美滋滋地睡一宿。没人介意我是否沉默,是否不和集体打成一片。

    就像我最初的梦想那样。

    三岁念幼儿园,圆脸爱笑的小阿姨教我们叠纸兔子,怕它弄破,装在撑开的小伞里,一路倒提着拎回家,像只盛开的蘑菇。

    九岁在路边的池塘偷了几朵含苞的荷去上夜课,一朵荷忽然在手中完全绽放,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心里异常惊动,无法动弹。

    十四岁和喜欢的男孩子在课堂上眉来眼去,自习的夜晚停了电,他递一支蜡烛过来,烛光下那双眼睛像一颗叫做启明的星子,天有多暗,它就有多亮。

    十九岁毕业聚餐,同学纷纷离座喝酒,混乱地拥泣。而我换了五张桌,将所有桌上的基围虾挨个吃完。明白离愁,但不习惯用眼泪的方式表示。我总是怯懦,要用别的途径来掩饰。

    二十一岁某天城区停电,和一个人满大街跑,找到一家小卖部,在门口站了两个小时,看完了阿根廷vs瑞典。两年后他成为某年收入数千万公司的老总,说还记得那年夏天的那一场世界杯球赛。

    二十二岁的早春认识小慕,互相喜欢了三年,还将继续。

    ——我记得生命里某些片段,当时世界还年轻,我也还年轻,朋友,文字,音乐,电影,四月的春风和十月的,是我的天真和善良,理想与慌张。那些年我过得真好,和大多数人概莫能外地活着,玩耍,勾三搭四,厚颜无耻地享受青春本身。

    和那时比,我不再过问自己的心,只是听凭它在那里。由想走天下要真性情的人,变成终日谋划如何将存折上的数目再增多一些的人,逐渐淡忘梦想,知道自己的斤两,为挣着一点钱而庆幸,攒了一堆可爱兮兮的笔记本,可很长时间才有空在上面写几个字。

    而《潜行者》,是写给少年时有梦的我自己,以及我这辈子的小慕。我想写的,就是这么个故事,生死悲凉,与子同乘。纵然世间冰霜,春天还是会到来,并且,终于不再走开。

    我会仔细审读我写下的每个句子,反复的,一再的。这能使我的文字变得珍贵吗?结果,疏漏之处仍那么多,例如《潜行者》,这让我很沮丧。我当不了天才,又不够天分,我能想到的办法,无非是再努力些,你们会看到的。

    在我不再有兴趣和偶遇的英俊男孩子搭讪时,还能为一块好滋味的巧克力而欢喜片刻,我对自己还算满意。那么,也许会有一天,我能写出一部能让自己欢喜片刻的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