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思科提供的思路, 对歌手和出版社来说,算是双赢的办法。
如今的正版录音带,国产盒带售价五块钱左右, 进口盒带高达八到十块。
如果能跟出版社达成分成协议, 哪怕每盒录音带只能提五分钱呢, 多卖十万张,也有五千块的分成收入了。
狄思科的想法挺好, 但有点书生意气, 实际操作起来有难度。
“录音带的发行数量由出版社说了算,他发行了五十万张,却告诉咱们只发了二十万,你能拿他怎么办?”于童耸耸肩说,“工厂都是他们的, 每天从工厂走货多少,只有人家内部知道。咱不能跑去工厂和经销部门口盯梢,又没正经单位能监管他们,所以一口价是目前最划算的。”
而且他们都是音像出版业的新人, 即便是获得了很多奖项的老黄, 在业内人士看来,也是资历尚浅。
新人没有与出版社提条件的资格。
音像出版社和唱片公司几乎全是国企, 与歌手签订的出版发行合同都是制式的。
狄思科和老黄还没有让人家为他们专门修改合同的面子。
于童觉得自己手下的所有女演员加到一块儿,都没有这俩男演员让她操心。
老黄是个事儿精,小狄太有主意,两人组合到一起,威力也是双倍的。
不过, 对于给他俩灌录音带的事,于童还真挺上心。
当天回家后, 她就找上了白主任。
“奶,您手头有没有现成的曲子啊?”于童殷勤地给白主任捏肩。
“你要干嘛?”
“我想给黄炜和小狄出录音带,一张录音带正反两面得有十七八首歌,不能让他们全都翻唱别人的歌吧?”
这个话题可真是正正好踩在了白主任的神经上。
白主任讥诮道:“你们的流行音乐,不是流行‘扒带子’吗?你还是让他们扒带子去吧!”
“扒带子是因为没有原创曲目,有您这位大作曲家在,我们哪用得着扒带子啊?”
所谓扒带子,就是翻唱。
港台的扒国外的,内地的扒港台的。只要是有些名气的歌曲,都可以被重新配器,找人翻唱。
白主任见她态度还算端正,问:“他们要出什么风格的录音带?”
“跟市面上的大多数录音带差不多,就通俗音乐呗。”
按照于童的想法,他俩的第一张录音带,不用弄得太标新立异,翻唱些流行歌,再加一两首原创新歌,也就可以了。
一旦这张录音带发行,即使只有两首新歌,也会很快被别人“扒带子”。
音像市场就这样,刚上市的新歌,立马就会被人翻唱。
这也算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了,头二十年,像白主任这样的作曲家,创作出来的歌曲都是公有的,并不存在私人所有的概念。
所以市面上翻唱抄袭成风,也没什么人觉得不对,大家都互相抄。
正因如此,她并不想给这对新人组合投入太多。
给多了都便宜别人了。
白主任听说他们要唱通俗歌曲,便没了精神,“你找别人去吧,我写的歌都老掉牙了,流行不起来。”
她的存稿都是革命歌曲和群众歌曲。
“怎么流行不起来呢!您之前写的《送你一束玫瑰》,不是挺好嘛,还得奖了!”
白主任只觉那首歌是她的黑历史,别人每提起一次,她就难受一次。
原本想贴近年轻人的风格,做一次尝试。
结果写出的东西,她自己都不乐意听。
也不知那奖项是怎么评出来的,评委们真是毫无审美。
“你去创编室找陈江飞吧,他年轻,创作出来的音乐适合你们。而且他早就在创编室待不住了,我听说他想加入一个什么乐队,专门写流行曲。”白主任只想把这烫手山芋推出去,转移话题问,“你们要跟哪家音像公司合作?什么时候录歌?”
“天津那边的,具体条件还没谈拢,他们压价有点厉害。我想把歌单先确定下来,让他俩提前练练。”
白主任不赞同道:“小狄最近有了点名气,但也只是在北京市内,天津的音像公司又不了解他,当然要压价的。你怎么不在北京找?”
“北京这边压得更狠,‘中唱’给开的条件是首发二十万张,两千块买断。”
“第一次出录音带,经济上吃点亏有什么!”白主任对此颇有经验,“中唱是老牌国企,编辑、录音、技术都是最好的,还有自己的工厂,制作生产发行一条龙,这能给你减少很多麻烦!”
有些小出版社,只有出版权,没有发行权,一张录音带制作出来,可能得半年才能发行。
流行音乐的特点就是过时快。
等他们这张录音带上市时,部分歌曲可能已经过时了。
于童在出版界完全就是新手,白主任创作的歌曲被出版过几首,有些经验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于爷爷见她整天废寝忘食地忙活出版录音带,不由好奇地问:“童啊,你们出录音带,能落袋多少钱?”
“演员跟公司二一添作五。”
“那你呢?”
于童:“……”
扎心了。
除了固定工资和微末提成,她什么也得不到。
不过,面子还是要维持的,于童大义凛然道:“我能得到丰富的出版发行经验!”
*
虽然得不到切实的经济利益,但于童对出版录音带的业务仍然非常上心。
很快就跟创编室的年轻词曲作家陈江飞,约了两首他创作的新歌。
作品从未被出版过的陈江飞,对此非常重视,把自己最满意的两份作品免费送给了于童。
狄思科昨天刚给小六交了巨额培训费,成功把妹妹送进了空中服务员培训班。
此时,被于童喊来办公室的他,不但兜比脸还干净,还背了三百块的外债。
他以为于童又给他安排了什么赚钱的工作,接到消息就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不成想,刚坐下就被告知,他跟老黄即将拥有自己的专属歌曲了。
听到好消息的二人,顿时满脸喜色,这可是原创歌曲!以前从未被人唱过!
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歌啊!
然而,当他们看清歌名后,竟然双双沉默了。
这两首大作,一首名叫《爱你爱你真爱你》,另一首叫《美丽的姑娘看看我吧》。
狄思科问:“这位陈江飞同志未婚吧?”
老黄答:“二十八的大龄未婚男青年。”
字里行间有一种强烈渴婚的哀怨味儿。
“那什么,”狄思科尝试提议,“于队,咱把这歌名改一改吧?”
“尊重原创一字不改就可以免费用,有了改动就得另算钱了。”于童安慰道,“这歌名也挺好的,一目了然嘛。”
“这种歌我可唱不出口,”老黄长长地“咦”了一声,“比靡靡之音还过分呢,也太没格调了!”
“你们别只看歌名啊,其实陈江飞很有才华,这两首歌还挺好听的。”
至少作为流行歌曲是合格的。
老黄对照着曲谱哼唱了一遍,感觉还行。虽然歌名哀怨,但旋律还算轻快。
他也就没再抱怨。
狄思科跟着哼唱了两句后,蓦地想起他们这个组合好像还没有名字,组合名字不会跟这两首歌统一风格吧?
“黄哥,咱俩的组合叫什么名字啊?”
老黄自信满满地说:“我是黄炜,你是道格,咱们就叫黄道吉日组合!我找人算过了,这个名字肯定能红!”
尽管已经被爱搞封建迷信的郭美凤熏陶多年,狄思科却始终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是,自打他在雍和宫碰见了那个挺邪门儿的老瞎子,他就处于一种“宁可信其有”的状态。
所以,听说老黄找人算过,他便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于童很负责任地提醒:“万一这两首歌成了你们的代表作,你俩以后很可能要以组合的形式上台演出,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你俩要上台作法呢……
名字挺有记忆点,就怕你俩以后反悔。
狄思科用手肘拐了拐老黄,“黄哥,要不咱们再算个更好听的吧?我家老太太认识几位师傅,可以请她出面,找师傅帮咱俩算一个。”
想象了一下他们上台报幕的画面,“大家好,我们是黄道吉日组合,今天为大家带来一首新歌《爱你爱你真爱你》!”
光是想想就能让人汗毛直竖。
可是,老黄却对这个名字特别钟爱,“你想啊,市面上有那么多歌手,组合的形式也有不少。咱们不起一个特别的名字,怎么能突出重围?很多好歌手都被名字耽误了!”
“你们再考虑考虑吧,如果实在想不出好名字,不取组合名也行。到时候就在封面上写‘黄炜狄道格首张音乐专辑’。让人知道你们是谁就成了。”
于童在这方面其实还挺民主的,只要演员自己满意,一般不会强烈反对。
反正上台丢人的又不是她。
因着灌录音带的事情有了新进展,老黄和狄思科便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练习合唱上。
不差钱的老黄甚至还把他晚上的演出全部停掉了,重心都放在了这张专辑带上。
好的音像出版社会有音乐总监,帮演员编排专辑曲目,但于童跟天津的出版社还没谈拢,就只能先由他们自己选歌。
一张录音带的时长大概是六十分钟。
他们准备了二十首歌,除了那两首歌名让人咯噔的原创,还有六首合唱,和十二首独唱曲目。
也就是说,每人要准备十四首歌。
其中还有一首于童提供的新歌《say you say me》。
据说是电影主题曲,前几个月刚在老美那边获得了奥斯卡的最佳原创歌曲奖。
国内已经有人扒过带子了,但是外语发音不太正,反响不怎么样。
于童觉得狄二狗既然是学外语的,外语歌又唱得不错,那就要充分利用这个优势,与老黄合唱这首还没泛滥的新歌。
时间紧任务重,为了充分利用时间,狄思科找来了一台录音机,放进他的自行车筐里。
去歌舞厅和茶座的路上,跟着录音机学习新歌。
下班回宿舍的途中,则听《口语种种》的录音带练习听力。
课余时间被他见缝插针,安排得明明白白。
老黄觉得他这个主意很不错,便也弄来一台录音机,每天走到哪儿拎到哪儿。
所以,当于童约了“中唱”的发行业务员,打算带着黄道吉日组合去赴宴时,接到的就是两个拎着录音机的犯二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