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坚定不移地做个路人甲 > 第91章
    到城门外, 达泰是不欲停留,但十六武僧却不约而同地转步向招工告示。告示贴得高字也不小,他们不用挤到里就能看到。西佛隆寺有大蒙地舆图, 盛冉山在?哪, 武僧都?清楚。不过相较达泰,他们并不以为黎上阎晴买下盛冉山一片是针对密宗。
    “要是咱活干了?,对方付不起银钱咋办?”
    这问话才脱口, 就有小伙反驳:“你开什么玩笑,睁大眼瞧瞧清楚雇佣劳力的是谁?黎上?黎大夫, 百草堂就是他建的。他会差你那两个子?”
    几人附和:“两百人给黎大夫干两月活儿也就两千余两银。黎大夫在?坦州向沁风楼索要诊金,那开口便是一万金。兄弟,你不用忧心他兜里空,还是先担心担心自个这把?子力气能不能入人家的眼。”
    “就是这话。”
    听着的达泰,脸上?神色愈来愈差。没了?那身袈裟, 他站在?芸芸众生间,都?不及跟在?他后?的谈思瑜惹眼。除了?一两认出他的人, 离着点走,旁的只当他是个寻常老僧。
    看完了?招工告示,武僧离开城门口,面上?不见?表露,与达泰父女继续东行。
    谈思瑜若无心一般道:“盛冉山那片一直荒着怪可惜的,现落黎上?阎晴这两位有眼识有气魄的主儿手里, 想必用不了?多久, 咱们再出魔惠林西去就不用紧赶慢赶至崇州了?。”
    “世间多一块太?平, 就会?少?一些疾苦。”走在?武僧最前的阔脸和尚语调平缓:“阿弥陀佛。”
    心一沉, 谈思瑜听出音了?。这些武僧虽与她父一道入中?原,但却自有主张, 并不是要听命于她父亦或密宗。
    城门外的簇拥久久不散,是走了?一波又来更多。招工告示的反响可谓非凡,直至傍晚人才少?了?一些。
    天黑,城门已关。一穿着灰色僧衣,留着寸长发的中?年随在?几个舟江口码头的装卸苦力后?来到招工告示下。几个苦力的头,是个高大却不魁梧的汉子,其大半张脸都?被胡子遮盖,沉静的眼睛里充满了?阅历,仰首上?望。
    “晔哥,告示上?真写了?两百文一天?”个子不高却比其他四个都?敦实的男子,腕上?绑了?条汗巾,不识字但还是踮脚眯眼地看向告示。
    被称作晔哥的大胡子目光定?在?落款上?,他道:“黎上?招人去盛冉山除草,一日?一亩,两百文钱,要会?拳脚不惧野兽,年龄咱们都?在?范围内。想去的,明日?辰时来这报名。他们只招两百人。”
    “两百文一天,召两百人,那一天下来就是…”杵在?晔哥后?的圆脸小子掰起指头。
    “四十两银。”站最后?的僧人出声。
    “对对,是四十两银。”圆脸小子看着自己竖着的四根指头,一脸的羡慕嫉妒:“也不知道黎大夫缺不缺儿子?”
    “就你这长相,投十八回胎也投不到他膝下。”一旁的大眼中?年笑哈哈。
    “算了?,我还是先挣他十两银吧。”圆脸小子放下手,解开松了?的裤腰带,提了?提裤子,将裤腰带系紧。
    晔哥回头,目光自僧人身上?掠过,看向他五个兄弟:“都?去吗?”
    “那肯定?的。一天两百文,一月三十天,咱一日?不落一月能挣六两银。”大眼中?年手比划着:“这活我能干到死。”他们起早贪黑去码头卸货装船才挣几个铜板?
    “那明天就不去码头了?,早点到这。”晔哥提醒:“他们只招两百个。”
    “好。”五人同声。
    “都?回吧。”晔哥站着不动,摆摆手。圆脸小子问:“你不回?”
    晔哥看向僧人:“我还有点事。”五人顺着目光,转头瞅身后?。僧人竖手:“在?下姜程,与程晔是旧识。”
    “都?回去歇息。”程晔催促。
    旧识不是旧怨,大眼中?年呵呵笑起:“晔哥,那我们回去了?,你自己小心,别太?晚。粱叔还在?家等着。”
    等人都?走了?,程晔转身,再次看向招工告示的落款。龙生龙凤生凤,黎上?就该似他祖父、父亲那般叫人仰望着。
    “没想到你我再见?,竟在?舟江口码头。”姜程上?前两步,上?回见?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初下释峰山,而程晔也将将十七岁刚随父跑商。程晔的父亲程余粱,是坦州黎家最大一支商队的总管事。
    他与姜程相识于卞广城,再遇是在?裕阳,之后?…就是今天了?。十七岁的记忆在?程晔脑中?翻涌,他自幼就向往父亲带领商队走南闯北的生活,苦练功夫到十七岁,在?他一再的相求,终得偿所愿。
    只他万万没想到,头趟跑商就是终结。他们的商队南下,走过十七城后?返回过境裕阳,在?快抵陇西时遭袭。那帮土匪个个蒙面,凶狠异常,商队护卫死伤惨重。爹见?不对劲,便护他逃。他却硬拉着爹一块逃了?。
    商队遭劫,爹自责不已,正欲赶回坦州向主家请罪,却听闻坦州黎家一夜被灭门。他和爹都?不愿相信,乔装了?番偷偷潜入坦州。他们抵达方林巷子时,巷子里的血腥气还未散尽。
    他爹跪地痛哭,他亦心如刀绞,黎家是他长大的地方。他三岁时娘病逝,从此便住到了?黎家,吃的是黎家大厨房做的饭,读的是黎家族学。
    黎家对他爹有知遇之恩,对他也是恩重如山。这些年,他们父子一直隐在?裕阳、陇西、崇州一带暗中?查探是谁袭击他们的商队,以此来追踪灭黎家门的那伙人。
    爹做商队大管事十余年,心细如发,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挖出了?很?多东西。只越查…他们父子越是无力。对方势力太?大,他们想要给黎家报仇难比登天。
    后?来,百草堂在?各城铺开,黎上?之名流入江湖。他爹激动,说此黎上?就是彼黎上?。他也深切希望是。
    黎上?低调,行踪不定?。他和爹找不着他,又不敢轻信百草堂,毕竟百草堂后?头还有个白家。没亲眼见?到本人,他们不愿将查到的东西交出。最近,黎上?携妻女来了?崇州,他爹兴奋之余又生了?情怯。
    终要见?面了?,程晔眼里晃过晶莹:“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削发。”一个长在?少?林的人,却一身反骨。初次见?,他爹就说这小子吃不了?少?林那碗素斋。
    “不止你,我自己都?意外。”只情已随卿去,再留着三千丝于他也只是麻烦。姜程淡淡一笑:“你呢,驻足许久,是在?怀念?”
    程晔凝目,没有反驳:“少?林让你失望过吗?”
    姜程唇微抿,沉默着。
    “看你留着寸长发,我就知道了?。”程晔转身:“黎家从未让我爹和我失望过。”老太?爷豁达,冉升叔可亲。每回商队远行,他们都?会?千叮咛万嘱咐,命只有一条,一定?珍重。
    二人相视,迟迟粲然笑之。
    夜半三更,辛珊思睡得好好的眉头蓦然一蹙,躺在?边上?的小人儿闭着眼睛呜咽。黎上?胳膊肘撑炕,看向里。辛珊思弯唇,手伸进黎久久的小被窝里,扯了?她湿哒哒的尿布。黎久久立时闭了?嘴,还翻身往里去了?去。
    “垫子肯定?潮了?。”黎上?下炕,去拿了?张干垫子。
    辛珊思躺那不动,看着黎大夫收拾:“我刚做了?个梦。”
    “梦到谁了??”黎上?摸摸闺女的小被子,暖和和的,连人带被抱起,给她换张垫子,将人安置好,又从炕尾的藤篮里取了?块尿布。
    “我师父。”模样沧桑,跟她记忆中?的一样。辛珊思凝眉:“黎大夫,你看过我师父于青莲钵上?的留书吗?”
    “没细看过。”黎上?给姑娘垫好尿布掖好被子,俯身在?小人儿额上?亲了?亲。黎久久被几番打搅,想睁开眼望望,但又实在?睁不开便放弃了?,继续睡。
    辛珊思道:“我师父留书说她会?去风舵城是谈香乐私改了?她的信。你提过岭州风月山庄是泰顺十年六月初一被灭的门。”
    “对。”黎上?没到外间躺,直接插在?了?闺女和珊思中?间。
    “我师父也提到了?一个日?子,泰顺十年六月初三。”辛珊思眉蹙得更紧:“她说谈香乐隐忍数年,终于泰顺十年六月初三私改她的信件,将她引至风舵城。”
    黎上?知道她疑惑在?哪了?:“谈香乐生女后?,求得你师父的谅解,便被安排到魔惠林伺候。从魔惠林到风舵城有六百里,以你师父的脚程,即便是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三日?左右。”
    “我师父还带着谈香乐,是谈香乐偷袭的她。”辛珊思冷目:“如果是六月初三私改的信,那等我师父抵达风舵城,起码已经是六月初七八。这个时候,距离风月山庄被灭都?过去好几天了?。风舵城的大街小巷怎可能还空着?”
    “所以你怀疑你师父和谈香乐是六月初三抵达的风舵城。”黎上?问。
    “对。”辛珊思道:“我师父在?青莲钵上?留书的时候已经重伤,身后?不定?还有追兵,表述不清也是有可咝…”她捡到师父那日?的前两三天好像是她外祖父的寿辰。她娘虽然没去昌河镇祝贺,但早几月就已裁布,给外祖做衣。寿辰当日?,娘还给奶娘一家发赏钱,且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好菜。“我外祖父的生辰是六月初二。”
    沉凝了?三五息,黎上?扬唇:“谈香乐亦或达泰,是不是早就知岭州那要出事?”
    “风舵城算是绝煞楼的地盘,绝煞楼又在?杀害我师父的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辛珊思真想把?那老尼刨起来问问清楚,到底是谁给她来的信叫谈香乐私改了?,又是什么重要的事需她堂堂大宗主亲自前往?
    黎上?将臂膀塞到她颈下,躺平了?捋起事:“谈香乐到你师父身边时,多大?”
    “十一岁,在?蒙都?。”辛珊思说:“谈香乐遭人欺凌,被我师父救下。”情节很?俗套。
    “十一岁,早懂事了?。”黎上?又道:“那时你师父是…”
    “四十六岁。”
    “寒灵姝二十五岁就已扬名四海。”黎上?算计着时间:“五十一岁掌的密宗。”
    辛珊思在?想:“谈香乐偷改信件,肯定?是受达泰指使。但相较起达泰,她离我师父更近,对我师父的事知道得更清楚。以前不知绝煞楼有鬼,我就没往多里想,现再思虑起来,发现里面疑点真不少?。”
    “谈香乐应该不是蒙玉灵的人。”黎上?道:“你师父四十六岁时,是烈赫十六年,那时蒙玉灵才七岁。”
    轻嗯一声,辛珊思表示认同:“我师父留书里有一句,谈香乐侍佛十年,深居寺中?,竟有了?身孕。那照她这个时间算,谈思瑜都?过二十了?。可据我所知,谈思瑜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所以这个侍佛十年,也有错。谈香乐怀身子的时候,侍佛绝对不止十年,应在?十二年左右。”
    她在?这给她师父纠错呢。黎上?笑开:“人在?重伤时,头难免昏沉。”
    “而且她伤在?心脉,能逃到洛河城已是极限。”辛珊思啧了?下:“不想了?,等哪天撞上?达泰,我会?在?杀他前把?事问清楚,到时就知谈香乐到底有无问题了?。”眼睛一闭,“睡觉。”
    黎上?在?她额上?重重嘬了?一口。
    才鸡鸣,崇州东城门外已经排上?队。程晔几人来得不晚,排在?较前,只让他们意外的是姜程竟也在?。天亮时,那队伍排得都?看不见?尾。中?途也不是没人想插队,只排在?这的哪个不是身强体壮?
    风笑和陆爻来得准时,尺剑扛了?张桌子放到招工告示下,从襟口掏出本册子置于桌上?,然后?抽了?插在?桌面下的斩骨刀,站到一边。
    没见?到黎上?,程晔不失落。黎上?已经在?荀家屯置宅落居了?,这又买下盛冉山那一片,还如此大动作。不敢说长远,至少?近几月他肯定?不会?离开崇州。
    陆爻今日?特地泡了?一壶枸杞茶带着。风笑摆好板凳,两人落座。排在?队最前的是个六尺大汉,九月中?旬还露着大肚,得了?示意,上?前两步。
    风笑刚想让那人伸手,陆爻就已道:“不合适,下一位。”
    大汉两眼一勒:“你给老子说清楚为啥不要老子?”
    “你性子太?燥,干不了?细活。我们要除尽草根。”陆爻不惧他的怒瞪,双目深幽,与大汉对视着。五六息,大汉败下阵,这狐狸眼说得还真准了?,他性子是急,不甘心地挪步让出位置。
    相较起来,第二位就斯文多了?。风笑看过手,摇摇头:“下一位。”
    一连七八位都?没被相中?,队里就有声了?,只知道招工的主家是谁,有意见?的也不敢声大。第九位是位个子中?等身形偏瘦的青年,陆爻看过他的脸,目光下落,定?在?他的手上?,点了?点头。
    风笑提笔:“户籍册。”
    青年惊喜忙掏出户籍册,双手交上?。风笑登记:“后?日?开工,自带器具。”
    “成。”这些他都?知道,器具坏了?算黎大夫的。
    两刻后?,轮到姜程。尺剑瞧着这张脸只觉熟悉,但一时又对不上?号。倒是陆爻一眼就将人认出,观过面相后?劝到:“你要不要考虑在?盛冉山那支个卷饼摊子?”
    一听到卷饼摊子,尺剑立时就想起来了?:“姜程。”他怎么把?发剃成这个样?
    姜程竖手:“黎大夫让我来找他,我来了?。”
    “来得正是时候。”风笑笑言:“咱们现在?就缺人。”准确地说,是缺村民。
    尺剑指指身边,让他过来站。姜程没拒绝。只他往那一站,就叫队里等着的程晔不快活了?,心里泛起酸。
    又录两位,风笑册子翻过一页:“下一位。”
    与程晔一道的圆脸小子鼓气,跨步上?前。陆爻见?他两眼平视前方,不禁发笑:“可以。”
    两字如同天籁,圆脸小子赶紧掏出户籍,生怕晚了?对方就不用他了?。
    “阮齐。”风笑登记。
    阮齐之后?便是程晔,他不用叫,走到桌前。陆爻盯着他的眉眼,心道这不是个善茬:“户籍。”
    等在?一旁的阮齐见?他晔哥也被相中?,高兴得蹦三蹦。风笑拿到户籍,展开一看,双目微缩,抬眸望向男子。
    今日?程晔用的不是假户籍,见?风大夫看来,他心中?大石落地。黎家出事时,黎上?才四岁。风笑知道他,那便意味着黎上?有在?查黎家的事。
    他是黎家商队大管事程余粱的儿子。迟迟风笑才收回目光,落笔写下程晔二字,将户籍归还,小声问:“你父亲还活着吗?”
    “活着。”程晔鼻酸。
    风笑请他站到尺剑那。尺剑打量起走来的大胡子,确定?不熟,不过也没急着问风叔。
    因?为要求严格,他们一上?午只招到七十一位。等招足两百人,天已黑尽。
    在?家久等不到儿子的程余粱,跑来了?东城门口,见?人跟招工的三位在?一起,他双目顿时就湿了?。
    风笑没想到会?忙到这么晚,正犹豫要不要让程晔先回去,就闻程晔叫“爹”,他抬头便见?来人,立马起身行礼:“大管事。”
    这一声叫得程余粱疼极,他是西北大商黎家商队的大管事,可黎家…已经没了?二十年了?!鼻间刺痛,他愧对主翁愧对黎家。若非小少?爷闻名,他都?不知道黎家嫡支还有人活着,抬手挡脸,他深疚。
    “您既然来了?,那就随我等一起去荀家屯见?见?主上?吧。”风笑没见?识过程余粱做商队大管事时的风采,看着老者面上?的沟壑,便晓这些年他过得亦艰辛。可凭他才干,不该是这般。
    尺剑盯了?老者几息又瞅瞅边上?的大胡子,他晓得这两是谁了?。程家最大一支商队的大管事,程余粱,和他的儿子程晔。
    “你们…”
    闻声,程晔转眼望向欲言又止的尺剑,微微一笑:“我和我爹没背离主家。主家出事前那次商队远行,我爹会?带上?我纯粹是看我大了?,而我又有心,才领我出去见?识见?识。”
    见?他坦坦荡荡,尺剑心里有两分信那只是巧合了?,踢踢陆爻。
    陆爻把?名册递过去,也没看程晔,道:“目光坚毅,虽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但性情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