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珩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可就像是阿珩所说,人就再能苦熬,又能不眠不休几日?
他时常在对上温雪的脸上绽放的笑颜时,感叹这难得的美妙时光就像是从上天那里偷来的。
最初夺回身体时,他谨小慎微,仔细扮演着另一个世界的阿珩,生怕自己有半分差错,就被身边的
温雪杳发现端倪,察觉他是一个冒牌货。
每每这时,他脑海里便会想起阿珩的笑声。
若换了寻常,他或许会静下心琢磨那笑声背后的隐晦之意,可他如今的思绪就好比一根紧绷的
弦,彻夜不休的伪装已经足够令他身心疲惫,更别说腾出多余的心思想别的。
他不知自己的计划有没有被温雪杳察觉,应当是没有。
否则她知道自己卑劣冒用她夫君宁珩的名头与她相处后,理应怒不可遏,但她的反应一直很自
然。
自然的与他相处,悉心的待他好。
直到第三日,他脑海中的阿珩没有显出半分要从他身体里离开的迹象,反倒是他,眼前发虚,口
唇泛白,眼下的乌青藏都藏不住。
他坐在桌前,面前摆放着一碗温雪杳刚为他盛好的热汤。
热气袅袅升起,令人的视线一阵恍惚。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忽而听到耳边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最近很累么?”
宁珩手一抖,握着汤匙的指腹险些松开。良久,他才勉强镇定,垂眸盯着碗里的汤,用手中瓷白的汤匙缓缓搅动。
嫩黄色的鸡蛋花与翠绿的菜叶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是有些累。”他佯装将近日的怪异归结于--困顿该如何回到另一个世界,他模仿着阿珩应有
的想法与语气道:“还没找到回去的法子,这两日的确有些急。"
温雪杳淡淡嗯了声,温声转了话题:“吴城的百姓如何了?"
闻言,宁珩心里一松,从容道:“目前都稳定下来了,粮食充足,疫病也得到控制正在好转。"
“那多会归京?”
宁珩神色一顿,须臾后反问道:“阿杳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么?"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温雪杳缓声回,
宁珩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有懂,总之在温雪杳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许久。
这段日子于他而言美得像梦,她在那里,什么都不必说,他便知晓还有一个人在家中等他。
他从来不知,看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温家小姐,竟也会为人洗手做美汤。
她的手艺十分附和他的口味,不必想,就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她陪他说话,陪他月下赏月,今日还交给他一双她亲手缝制的新鞋。
厚厚一层绒,摸着便暖和到了心底。
她时常会问及他心中还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可不知为何,每当她努力为他多完成一件,他心
里没有预想中的满足,反而越来越空虚。而这一切,通通都被他脑海中的另一个人看得真切。
宁珩以为被他关在脑海里的阿珩会反抗,会挣扎着再次夺回他的身体,会骂他无耻、竟伪装成他
的模样骗温雪杳。
可自那日阿珩似笑非笑地一句“难不成你要不眠不休提防我?宁珩。”之后,对方便安安静静,
再没有打搅过他。
然而越是这样的美好,反倒让宁珩越发清醒的意识到一切的不真实。
终于在这日夜里,他苦苦抵抗,却也无法阻止自己疲惫的双眼阖上,堕入梦里。
这是他与温雪杳回到上京城后的第三年。
她如今化名雪儿,已经堂堂正正成为自己的妻。
两人最爱的就是在秋日的夜晚泛舟湖上,欣赏头顶的月色,任小舟漂泊游荡。
而宁珩最喜欢的,则是在她躺在自己怀里时,用指尖勾缠她柔软的发丝,一路绕到她的耳后,在
她红着脸忍不住挠痒时,捉住她的手指,将吻落在她饱满圆润的耳垂上。
夜风沁凉,空气中是氤氲的水汽与清甜的荷香。
漆黑的眼底,倒映着少女潋滟的唇色,比湖上的水光更亮。
粼波光,眼角眉梢都染着红。
每当此时,宁珩总会不厌其烦地用指腹去揉搓她的眼尾,待她有些吃痛的拨开他冰凉的指腹时,
笑意吟吟问她:"阿杳,你喜爱我么?"
“自然。”怀中少女说话时,已没再挣扎,而是噘着嘴小声嘀咕:“你轻些,眼睛都要被你揉红了。"
宁珩哑声:“阿杳,你别这么娇。"
虽这般回应,但他还是收了力道。
却在这时,怀中少女突然反手掐住他的下颌,水光似的眸子漆黑深沉,一字一句道:“宁珩,那
你爱温雪杳么?"
宁珩因她眼底的浓稠有片刻的失神,正想点头应是,就见怀中人冷不丁地笑起来。
粉色的唇不断上扬,勾成一弯狰狞的弧。
温软的话音陡然尖锐,夹杂着一丝幽冷森然的寒意,缓慢道:“你胡说。"
“我没有。”宁珩立即反驳。
下一秒,温雪香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无比。
她咧着嘴,不断重复道:“那你怎么还没有下来寻我?"
“宁珩,你不是想娶我么,何故又娶了别人?"
“你不是想娶我么?”
“不是我么?".....
宁珩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身后冷风窜进脖颈,他猛地被惊醒。
原来竟是一场梦。
宁珩惊醒后久久没有动弹,回神后,第一时间垂眸伸手打量自己。
还是自己的身体,没有被脑海中的阿珩抢夺了去。
但他脸上的冷汗并未因此消减半分,苍白的面容上挂满迷茫与困惑。
那双幽黑的眸在冷戾的寒气中也闪过一丝错乱。
没有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就算是宁珩也不例外,想要清醒,除非他自己愿意从铸造的美梦中
走出来。
这么久,他其实一直刻意忽视了一个问题。
那便是,他所在世界的温雪杳,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不是不清楚,而是有意回避,尤其在另一个活生生的温雪香成日围在他身边后,那种悲伤的情
绪更是被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掠夺欲而完全侵占。
一方面,他心底其实并不愿意接受自己世界温雪香的死亡。
一方面,他觉得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另一个世界的温雪杳就是上天为了补偿他,而送到他身边
的恩赐。
他已经失去一次,如何能不拼命将另一个人抓住?但他又何尝不知,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否则他又何必像现在这般患得患失。
无非还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阿杳。
他之所以沉迷许久,不过是因为自己从未得到过温雪杳的喜欢,如今突然出现的人就像是填补了
他心底的空缺。
那样美好、那样温暖,令人贪恋。
屋内,良久的寂静。
等到青年额上的冷寒一滴滴消退,他脑海中响起一道清明的嗓音。
--“你现在想通了?”
宁珩嗯了声,“我不是因为你们,而是想到,我的阿杳,或许也在等我……”
脑海里的阿珩不疾不徐应了声,笑道:“我知道。"
宁珩皱眉,想到连日来对方的堪称平静的反应,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会有今日?"
阿珩没否认,只道:“宁珩,我就是你啊,如何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窗外天仍未亮,乌蒙蒙一片。
推开门去,刺骨的寒风刮在人脸上,好似刀割。宁珩就这样对着当空的圆夜站了一会儿,等到天边泛起暖意,才抬脚向前走。
温雪杳的反应在宁珩的意料之中。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其实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
这段日子她待自己极好,甚至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但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待那人时亲昵的模样,她
会亲密的坐在他膝头,抱着他的脖颈喊那人“阿珩哥哥”。
而她待自己的好,从来都有一条不肯逾越的线。
宁珩清楚,她是想补偿他。
在他对面的温雪杳,心中意外之余又不免想起那日与她的夫君阿珩短暂相见时他说的话。
他说宁珩迟早会明白的,他会主动放手,不会一直纠缠着温雪杳,更不会真的动歪心思将她留在
这里。
那时温雪杳还不全信,以她的了解,很难不反驳对方。
可阿珩却信誓旦旦说,宁珩不屑于那么做,若你喜欢的不是他,他就算自己难过,也想看你幸
福。
再者,他怎么舍得看自己喜欢的女子消失在这世间后,连他都忘了她的存在?
果然。
宁珩说:“这场梦很美,但我也该醒来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要代替她照料安置好她的外祖
一家,再回上京城去为她报仇。"
宁珩没说的事,他想等一切安定之后,去陪他心上的人。
另一个世界的阿查自然有另一个世界的阿珩来照料。那他喜欢的温家三小姐,总不能无枝可依。
说完一切,两人相视一笑。
开春后的某日,宁珩某天推开温雪杳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脑海里,那人也不复存在,他便知晓一切都结束了。
关上这道门,走出这座城,往后便是新的开始。
大大大大
温雪杳与宁珩顺利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一觉醒来,他们躺在床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彼此。
“是梦么?”温雪杳问。
宁珩笑着没说话,将脑袋埋进对方脖颈,贪恋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温雪杳忍着痒,拉开两人距离,捧着对面青年俊美如玉的脸庞,再次感叹道:“现在这样真
好。"
宁珩自然能猜到温雪杳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深意。
她所感叹的不仅是两人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同时也在感叹前世的宁珩朝着更好的方向努力了。
可究竟是么?
宁珩垂眸看了眼自己面前笑意温软的少女,心道,未必。
若他已经触摸过阳光,又怎么舍得放手让它离自己而去。等宁珩做完一切他必须要做的事,他也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一群术士。以前的他可以说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在见到另一个世界的温雪杳与宁珩之后,他又不得不信。
到现在,却是近乎痴迷执拗的相信屋外那群术士老道们能将他心中的人带回自己的身边。
没错,在他作出决断的那一日,心中便已经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将属于他的温雪杳带回到
自己身边。
就算是鬼魂也好。
清水镇上的村民都知晓,镇上来了一个古怪的青年。
青年气质矜贵,长相如清冷谪仙,无人不爱好美,是以一时间,众人对这位新来的青年颇有好
感。
更遑论此人出手阔绰,几月时间便在镇上一处山明水静的地方修缮好一座雅致别院,常有身怀仙
风道骨的佛道中人进出其间。
但时间一长,就有细心的村民发现不对劲。
近日出现在那位公子门前的,不再是往日正气佛道中人,而变得逐渐混杂起来。
如此又过了三月,那间原先瞧着清风自来的新屋却变得死气沉沉,路过时仿佛都能看到四周黑气
缭绕、阴风阵阵。
有一道行高深的佛门法师在知晓宁珩所作之事后,苦口良心警告他,他所作之事有违天理。
莫说能否做成,但要成功那可是要折寿的。
鬼魂吸食人的阳寿,宁珩所图之事便与术士口中的养小鬼有些相似。
宁珩听后只问了一句话:“你可有办法将她的鬼魂召回?"那人见他心中执念颇深,不愿违背良心只得无奈摇头。
于是此人便被宁珩赶了出去,后来又碰上几个爱说教又无甚本事的老道,下场皆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江湖术士,那人说可将亡者魂魄带回,唯有一点,便是他需得以自己需精
血喂养这道鬼魂。
宁珩听后满足的勾起唇角。
六六六六
宁珩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疯子。
可他依旧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换了一个地方居住,与他的新婚妻子。
那地方山清水秀,若说缺点便是人烟稀少。
不过这对于宁珩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缺点,他乐于自己与温雪查的生活不受人打扰。
这僻静之地,只有他们两人,仿佛彼此就是对方的唯一。
这样的认识令宁珩心里快活又满足。
温雪杳也的确如那术士所言,并没有过往的记忆。不过宁珩对此也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就这样也
不错。
他不介意一点一点教她,陪她一起。一年后,宁珩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妻子开口唤他。
“夫君。”三年后,有进山采药的人遇到大雨来到这处偏僻的居所。
采药人敲门许久,未听得门内传来动静,再看院中丝毫不见人烟,于是推门而入。
院中种了一颗白梅树,未到开花的季节,树上生机之意稀疏。
树下,是一对梨木摇椅,随着风吹雨打,在寂寥的院中浅浅晃动。
正屋内不见烛火,采药人推门而入,便见对面方桌前摆放着三四个素雅的盘子,盘内盛放的菜肴
早已腐烂,
桌上摆着两双碗筷,桌前放着两张木凳。
方桌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对鲜艳的大红喜字。
红烛早已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