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黎离指引的方向, 艾瑞尔不断加速，沉默着往前狂奔。
他能够感应到趴在自己背上的黎离似乎已经无法坐稳了，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艾瑞尔甚至能够感觉到, 黎离的身体在不断往下滑落, 每当这时候，艾瑞尔便会下意识的放缓速度，自行跟着飞在前方引路的枯荣剑也会折返，托住黎离快要坠落的身体。
艾瑞尔的听觉过人，他能够听到黎离呼吸的声音似乎都比平日虚浮太多。
此刻，艾瑞尔心中百感交杂。
艾瑞尔和黎离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算起来，也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罢了，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兽人来说, 这段岁月本该短暂得难以记住，然而对于他来说, 却觉得认识黎离以后的这段时间，竟然比过去七十多年加起来还要深刻。
在艾瑞尔的印象中, 黎离的形象似乎永远强大到不可思议。
艾瑞尔知道黎离是受过伤所以导致之前一直不曾展露真正的实力, 但是在他们相识之初，黎离确实只是一个实力低下的剑修罢了, 就明面上看来, 他一爪子就能把黎离给拍飞。
但是事实，她一出手, 艾瑞尔被剑拍飞了。
对于兽人来说, 战斗似乎是源自血脉中的本能，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学着战斗, 艾瑞尔也不例外，他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以及最适合战斗的血脉，然而即便如此，他在过去的数十年之中也没少受挫，高傲如艾瑞尔这样的黄金狮子小公爵，也曾经被更狠的前辈揪着鬓毛踩在泥土里被迫认输。
然而艾瑞尔现在在脑海里寻找了许久，却骇然发现，他居然寻不到黎离的任何败绩。
她真是像极了他曾在天剑城中看到的那尊剑神雕像，孤高强大，在她身上似乎永远看不到半点颓势。
然而此刻，艾瑞尔却是头一次微妙察觉到，黎离不对劲。
她在害怕。
艾瑞尔沉默了片刻，修长的爪子灵巧一跃，矫健地跃过前方突然出现的又一道裂缝，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正前方逐渐崩坏的地形，耳朵却高高竖起，听着背上的动静。
“黎离，你刚和神使战斗完，现在身上的伤也非常棘手，其实最好的抉择是马上寻个安全的地方闭……”艾瑞尔的声音顿了顿，回想了一下才顺利说出那个修真界特有的词汇，“闭关。”
察觉到上方半昏迷状态的黎离似乎又动了一下，大概是短暂清醒过来了，艾瑞尔继续道：“虽然我知道你很担心地精长老他们那边的情况，但是你从来都不是和西壬一样没脑子的家伙，应该知道现在过去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你如果真的不放心，我过去也能帮到忙的。”为了安抚黎离的情绪，艾瑞尔甚至难得别扭的开了句玩笑，“你知道的，我发起疯来连神族人也能乱杀的。”
岂止是帮不上太大的忙，她现在的状况过去，怕是连剑都握不起。
可以算得是莽撞的举动，可以出现在科林斯身上，出现在西壬身上，甚至出现在艾瑞尔本人身上，却绝对不该出现在黎离身上。
艾瑞尔一直知道，在与战斗有关的事情上，黎离的理智比药檀更甚。
但是她这一次，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黎离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然而无力的身体和不断涌上来的晕眩感，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很难解释自己内心突然滋生出的恐惧。
明明自己已经将外面威胁最大的那个神使给杀死了，摇摇欲坠的第五塔城也保住了，塔城之中也只剩下两个神使的残魂，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一种曾经经历过的恐惧感像噩梦似的开始疯狂生长。
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感不断催促着黎离赶去那边的战场，即便她现在已经重伤到无法握剑，却还是想要赶过去。
“要去。”黎离的声音略显虚浮，但是语气却异常坚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胸口那处重创传来的刺痛，哑声道：“我觉得……这次必须过去才行。”
艾瑞尔劝了两句无果后，便也不再坚持了。
他既然深知黎离是个理性的人，便知晓黎离既然选择坚持，定然有她的理由。
于是，艾瑞尔默默的一甩尾巴，用游荡的魔法元素护住黎离的身体，而后脚下重重一跃，以更快的速度飞速朝着那片黯淡的天地狂奔而去。
……
艾瑞尔一路狂奔，将背后的第五塔城中心城区甩得越来越远，后方的光几乎都快模糊不清了。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正前方的那片景象，饶是心理素质极好，艾瑞尔也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卧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道缝隙！”
说是缝隙其实并不恰当，因为和艾瑞尔之前看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裂缝比起来，他前方出现的那道空洞不像是强行破坏的产物，更像是从内部主动开启的一扇门……
没错，就是门，那宏伟高耸的的黑暗轮廓，真是像极了当初他们迈进来的那扇诡异大门。
这扇大门的另一边，无穷无尽的黑色迷雾正在疯狂涌入，将艾瑞尔的视线完全遮蔽了，根本看不清那边是什么景象，他隐约还能听到那边似乎有魔兽在怒吼嘶嚎，不过兴许是因为门的这边还有许多巨龙在镇守着，那些强大的气息让它们不敢轻易闯进来。
艾瑞尔的目光好不容易从那扇巨大的黑暗之门上移开，下一刻，脚步就不自觉的停顿下来了。
他震惊地看着前方的景象，喃喃：“这……这是怎么回事？”
黎离同样缓缓从艾瑞尔背上滑落，用枯荣剑支撑着身体，眯着眼看向正前方。
此刻，一头巨龙像是小山似的躺在两人的正前方，将前路彻底堵死，巨龙的双翼只剩下一丁点肉皮还连在背上，而他原本粗壮的尾巴早就不见踪影，只剩下断裂的小半截，伴随着身体的艰难起伏幅度，几片危危欲坠的暗红色鳞片哗啦落地，像云烟似的消失在眼前。
是那头曾经在巨龙角斗场将艾瑞尔一行人打得半死不活的年轻火系巨龙。
只是现在的巨龙身上哪有当时的傲慢和意气风发。
他的身体也不见当日的庞大与壮实，原本布满了漂亮的肌肉的暗红色躯体，在这时候却好像变成了一片随时会随风消散的流云，又像是科林斯先前初学冰系魔法时召唤出的冰墙，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消亡。
在看到黎离和艾瑞尔之后，巨龙几乎快要完全闭合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些，眼底似乎有光亮了一下。
“啊，是你们啊，哎哟你小子怎么头都秃了，连眉毛都没有了啊？”巨龙的声音瓮瓮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咧开嘴像是想要笑，但是很快又闭了起来。
还记得被说口臭的事儿呢。
“你怎么回事！”艾瑞尔却没有像之前那样，顺着巨龙的话开始接茬挑衅，而是脸色凝重的走到巨龙的身边，失声问道：“你的身体……怎么变得半透明了！”
“哈……”巨龙终于笑出了声，他看着艾瑞尔，仿佛身体的变化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我的灵魂受了重创，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身体的原状了，估计再过一会儿，等到我仅剩的那丝灵魂力量也耗尽后，就该彻底消失啦。不过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刚刚我的龙息可是很精准的命中了那个该死的神族人呢……”
“神族人？灵魂力量耗尽？”
先前已经从药檀口中大概知晓这座塔城真相的艾瑞尔身体一震，喃喃道：“可是不是说能够进入沉睡慢慢恢复力量……”
“没法恢复啦，长老他们已经从内部破坏了这道魔法阵，我们之前一直无法确定能够彻底击败那些神使，所以一直拖着，等待着，终于等到了能够和他们一战的这天。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拿出牺牲一切的勇气，这是我们龙族的一句古话，我们也一直奉行它。”
“最后两个神使已经被杀死了，第五塔城最大的秘密终于藏了下来……预言曾说，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拯救这座大陆，等到能够为这座大陆带来真正自由的人，但是预言者也曾说过，我们需要等待漫长的时光，才能等到这万分之一的希望，幸运的是，我们真的撑到了这万分之一出现的时间……”
“龙族永远都是战死的，我也是战……”
火系巨龙的声音嘎然而止，他没有再说话了，因为他已经如自己方才说的那样，耗尽了最后一丝灵魂力量。
巨龙庞大的身体停止了最后一次起伏，他睁开的双眼还看着远方的第五塔城的光芒，狰狞的大嘴咧开，像是在笑，又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再说任何话了。
代表灵魂泯灭的一道隐约微光闪烁着，盈盈灭灭，最后像是死掉的萤火虫，黯淡地消失在艾瑞尔和黎离的眼前。
方才挡在眼前的巨龙消失不见，留在此处的只有寂静无声的沙石，无声无息，像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巨龙在此盘桓过。
而这边没有了遮挡，后方的景象也全部显露在黎离和艾瑞尔的眼前。
黯淡的地底世界中，一头又一头的巨龙不再飞行，而是静静躺在漆黑的大地上，像是沉默坍塌的大山，在这些绵延的山脉旁，小小的地精抱着他们的魔杖，如一朵朵盛开的蘑菇。
然后山也好，蘑菇也罢，像是一个个虚幻的泡沫，在黎离的眼前炸得粉碎，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或许是疗伤的丹药在缓缓生效，又或许是黎离强悍的身体也在自行修复，她枯竭的灵力似乎也恢复了一丝。
也就在这时，她的识海中对于整个第五塔城的感应也终于寻了回来。
在黎离的眼前，那一大片原本还灿烂的星海，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黎离完全失去了对它们的感应。
他们是真的彻底没了。
就像是她永远拼了命地奔跑，却还是再也救不回来的那些人一样。
“……”
“又……”
所以，这次她又晚了，又没能赶到吗？
那一刻，黎离站在原地，久久无言也无泪，唯独被血浸透的衣服忽然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