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卷入风暴的那一刻,雷廷瞪大了眼。
    他想看清宇宙规则都发生了变化的这一刹那,看清这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死亡,看到冲击波,看到燃烧的光辉泯灭,看到群星陨落。
    那灾难顺维度概念蔓延、波及整个宇宙的时间点,忽然陷入一片静滞之中。
    雷廷静静注视着那一切。他抬起手,虚握了一下遥远星空中永恒燃烧的‘眼睛’——莫名的,他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后,他作为人类联邦的守护者之一,曾向群星彼方投出的那颗机械眼。
    这一刻,从漫长时光之前,和久远岁月之后,它们在他眼中合二为一,透过他的灵魂对望。
    他从中看到奇迹。
    关于生命、挣扎与痛苦。关于文明和人们跳跃的心脏。
    那大灾的真相终于明确了——不知从何时起,被撕开的裂痕尽头有蓝色水晶随迷雾蔓延而来。
    细碎星尘在水晶内外闪烁,环环相扣的链绳穿行其间。很快,这段时间就被冻结,而冻结的痕迹向着前后蔓延,比光更快、比思想更快、也比时间本身更快。
    ‘灵之底’,那个万灵下行的地方,宇宙破碎的空窗。
    它形成时,破碎的物质界规则宽容了新的混乱,并兼并了它的力量。
    如果说最初那场大爆炸是属于‘创造’的第一个奇迹,那么,‘超能力量’的加入,就是属于‘改变’的第二个奇迹。
    即使没有此等变动,如今可见的万物,在久远的以往,都于此奇迹中诞生。而在久远的未来,也必在这奇迹的环绕与侵蚀中消亡。
    虽然冻结的痕迹很快就消散殆尽,时间也恢复了正常运行,但这一刻的画面,雷廷恐怕永远不会忘记。
    ………………
    …………
    ……
    许久之后,雷廷踉跄着被甩出时空风暴。
    刚出来他就差点撞上了什么东西,甚至与一道烈焰熊熊的喷火口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他感知到了成千上万类型熟悉的生命信号环绕于四面八方,这让他迅速伪装了外形并稳定自己,随后腾身从那艘自己差点撞上的星舰后飞起。
    当他抬起头时,一道穿行着无数舰船的莹蓝环光,映入眼帘。
    那是‘长安’。
    他回到40世纪了……吗?
    雷廷一时间有些愣怔。但很快,他的精神力感知就告诉了他:他并没有回到40世纪,而是回到了39世纪末。
    而且……
    太空中,高大的黑甲战士向前轻轻移动,落上星舰甲板后方的外结构。
    在他面前,整艘星舰浮于表面的模块化小型城市,都正在缓慢下沉,收入其中。
    远处广场上有成千上万的年轻孩子,或站或坐,放松的享受人生中很可能是第一次的星际旅行。
    他看到自己,看到他的朋友。他看到同学,看到未曾死去的年轻人们。他听到他们在笑在感叹,在宇宙的浩瀚与人力的伟岸之前唱歌。
    这时候他们还太年轻,还能唱出歌来,还拥有纯粹的喜与恶。
    他们还活着。
    少年人围成一圈,在星舰的保护下坦然接受任何人的视线。他们都是努力与天赋并存的骄子,在这一年,以及接下来四年间,他们的骄傲与理想会比太阳更灼热。
    星门辐射的光与风之中,雷廷静滞于舰尾。他扫视那些少年,也扫视整座星门,一时间他好像是座什么雕像一样——直到在他与广场上的人之间,有个人转回身来。
    柔软的金色头发在肩头扫动,瘦高清隽的男人与雷廷对视。
    同一时间,遥远的星门架构深处,极少有人知道的‘万年’服务器中心……
    ……一道躺在老式维生舱之中的、半边身子虚幻透明的熟悉身影,那近乎没有的呼吸逐渐加重。
    片刻之后,在透明液体里,在夹杂稀少金丝的白发下,一双碧蓝的眼睛睁开,带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是一个‘伊文海勒’。
    也是‘万年’。
    “……”
    星门、广场、眼前人。
    雷廷的目光在其中逡巡片刻。他深深看着眼前金发的伊文海勒,深邃漆黑的目光比这世上最深奥的公式更复杂。
    但最终,他抬起头,望向星门之中。
    一个声音从他脑海中响起:“来了?”
    熟悉又陌生的问候,来自一个永远与他同在的人。
    没人知道这一声问候之下,对方究竟要付出什么、经历什么,而他又是怎么成了‘万年’,这些年注视这片星空的枯燥时光,他又是怎么渡过的。
    但雷廷心里猛然一抽。
    “……来了。”雷廷应答道。他一边退入虚空、飞向星门里,一边回应。就像个捧着自己真心实意的年轻人在约会迟到时,回应恋人的调笑那样。
    片刻之后,他又说:“我没想到你在这里。”
    “要是能被人随便想到,我也就不在这儿了。”
    伊文海勒轻笑着。
    这一刻,雷廷心中的复杂感触,无法被任何语言述说。
    在之前的穿梭中,他知道伊文海勒也在跨越不同的时空……甚至偶尔在那片虚空中战斗时,偶尔从时空乱流中还可能飞出一道星尘闪烁的光芒帮他一把。
    但每次,那痕迹都是一闪而逝。
    不消几个呼吸的时间,雷廷落在他的恋人身边。
    隐约间,他能听见几声来自‘灵之底’的笑——好吧,无论是‘记录者’、‘凝望者’还是被他在传说中见证了整个疯狂过程的‘爱人’,祂们果然早就知道!!
    但雷廷顾不得太多。他几乎是扑到维生舱上的。
    相隔一个维生舱,他能清楚感觉到对方的状态:‘解限体’,但十分虚弱。
    ……是又受伤了的原因吗?那半边身体虚幻的状态是怎么回事?
    还好,这一次因为‘不动’的存在,对方的‘灵思’并未出现裂痕。
    雷廷深呼吸一口气让心态平稳下来,非人的体质让他差点把这不大一片空间的氧气都抽干净。
    随后,他隔着合成玻璃罩与维生溶液,与那双眼睛对视。
    “你在这里……多久了?”他问。
    “如果你是说在星门里……从它开始建造,我就在这里了。”伊文海勒微笑道,“我知道你去过那个时代,但那会儿我已经跟着先遣队出发了……实话说,我还挺后悔没给你留张字条的。
    “如果你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指我‘回到这片宇宙’的时间……”
    他说着,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我只能说,比你想象中更长。
    “别摆出那副表情,雷大议长,你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雷廷闭上眼,没有和对方争论,甚至没有说话。
    他只是俯身靠在维生舱上,隔着这遥远又短暂的距离,倾听一个微弱且偶尔有些紊乱的心跳。
    他银黑色的长发差点把伊文海勒的视野都挡干净了,只听得见一声硬邦邦的闷响,那是对方头上枝叶蜷曲的复古式金桂冠敲出来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动作极其缓慢地抬起那一边虚幻的手,隔着合成玻璃罩,轻轻碰了碰雷廷的侧脸。
    “别慌……我只是因为和另一个‘我’同时存在于一个时代,而有点虚弱罢了。”
    伊文海勒轻声呢喃。
    “而且……我太老了,雷廷。”
    闻言,雷廷死死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对一个‘解限体’,一个‘双s’来说,怎样才能算‘衰老’?”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伊文海勒笑道:“你把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往前数一万年,那就是我回到这里的时间。”
    在不久的过去,也在久远的过去,他从不同的时空中厮杀而出,拼尽全力回到了这片宇宙,他的家乡。
    在那颗星球上,他独自注视沧海桑田的变迁,偶尔去往其它星区转转看看。就这样走过了一万年,才等到第一个‘人类’学会了使用工具、保存火种。
    文明二字,自那一刻有了意义。
    他自己的存在实感,也自那一刻,才有了着落。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我能保持寡欲且清醒的状态,不止是因为你,也是因为……地球。”
    伊文海勒呢喃着。
    “我能理解你了,雷廷……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怀念它。即使在那上头,肮脏与黑暗也从未少过。”
    雷廷一言不发,倾听着他的话。
    “这些年里,我搞明白了很多事。我想那些你肯定不知道。”伊文海勒絮絮叨叨地说,“就比如‘爱人’——如果说那个‘科密斯特’是极端无私化作的自私,那‘爱人’的存在,就是极端自私化作的无私。
    “很难想象把?祂即使疯了,也自私的想要所有‘人类’好。
    “因此,祂的破碎不是个巧合……是祂亲自碾碎了自己。按照祂的计划,总有一天祂会死去。到那时候,祂的力量会返还至每个人身上,让人们都能成为一个无限弱化的‘爱人’,让人类成为一个完全的超能种族,让人类血统人人如龙。”
    说着说着,伊文海勒居然笑了起来。
    “我想你这种工作狂肯定在琢磨怎样阻止祂,又不知道究竟是让人类成为可能的动乱之源更好、还是留下‘爱人’这么个疯透了的超能实体更好,对吗?”他问。
    “不。”雷廷回答。
    在伊文海勒略有些惊愕的愣怔中,年轻人抬起头,坐在平放的维生舱旁。
    那双深邃而宁静的黑眼睛已经失去了之前所有动荡不安,仅剩下了宽和与安宁。
    这会儿,只有他略微凌乱的长发可以证实,对方刚刚的情绪波动的确存在。
    “我只是……想在这儿待会儿,并且什么都不去想。”
    雷廷一手撑在合成玻璃罩上,精神力注视着曾经的自己与‘太阳号’的幻影远离,并在‘校长’轻笑的招呼声中回应着,低头注视自己包裹铠甲与手套的手。
    “当然,如果硬要说有那么点儿我控制不住在想的念头,”他说,“那大概就是‘我很想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