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玩过‘碰鸡蛋’的游戏?
    游戏参与者不限人数,每个人带一个鸡蛋握在手里,抽完签后捉对厮杀,把那来自某只小动物血肉的结晶轻轻对碰,谁的鸡蛋裂了,谁就输了。
    且不说这是多么令人厌恶的浪费食材行为,只说这样的游戏本身。
    这个游戏,它其实非常残忍。
    每个人都只有一颗鸡蛋,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在出手前,测定自己的情况,观察别人的情况,做好相应的计划,在无数种发力方式、无数个发力程度之中,选择一个最合适的选项。
    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力气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不能让自己随便就和人同归于尽,也不能让自己憋屈地输在还未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
    碰鸡蛋的游戏,力量、速度、谋略与自身强度缺一不可。
    一旦失败,就是满盘皆输。
    而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由无数次碰鸡蛋组成的。
    赌,然后不输。
    生命要由此创造无数竭尽全力才能得到的奇迹,才能铸就一个个伟大的文明。
    而人类文明最近的一次碰鸡蛋游戏,玩家足有十几代人,活得最长的那一群从第一代活到了最后一代。
    在那场游戏里,人类文明不得不将所有人放上战争的天平。
    从新太阳系第三行星开始,到第一对星门建成结束。
    传输信息的指环、铭刻历史的节杖、饱经风霜的面庞、运载精英的星舰……
    人,事,代表物。大多数人的记忆都不连贯,历史也因此并不连贯,回忆本就是由无数节点组成的东西,点与点之间连上的线,每一根都是一群人的一生。
    而现在,雷廷见证了这段历史的真相。
    ——为什么人类诞生自一个a级宜居星球,却给全银河造成了‘不好惹的疯子’的印象?
    ——因为从一开始,人类文明,就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了一颗鸡蛋。
    所有人都是那个持蛋的人,所有人都是那颗蛋的一部分。
    数百年的高速发展,可不是纯粹因为对天外那场漫长战争的恐惧。
    只是智者们早已明白,手中无剑和有剑不用,是两码事。
    这场漫长的碰鸡蛋游戏从地球开始,人们让基因库与配套技术专家在重重保护下先行,最后离开的五万人却是真正的精英……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五万人在离开地球前都使用了第一代脑机灌输技术。
    不成熟的技术对他们的大脑造成了巨大的损伤,即使他们可以活下去,也很难再恢复为以前的样子。
    而灌输的内容,就是‘历史’。
    ……
    “为什么这么做?”雷廷问。
    他低头看着面前单人医疗舱里,那里头躺着个长发雪白的青年。
    现在是地球时代。他认得这个人——校长的男身,当年那群出使者中的领头羊之一。
    按理来说,以当时那批人的履历,放在任何一个文明的任何一个时代,都该得到一个善终。
    但在这里,他的命运是先被大量灌输知识,又惨死于‘灵之底’。
    “我们一直知道,在星空另一边,有危险的东西锁定了我们。
    “即使我们伪装地球,或者在太阳系中心建造起巨大的类戴森球结构,我们在太空中的运行轨道也一样可以被预先计算。”
    在这个时代带他参观的人笑道。
    这是个面貌普通的老人,头皮两边的头发和面前单人医疗舱里的人一样剃光,留下了第一代可应用脑机接口植入的组件痕迹。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百年,我们就要死光了。”老人说,他好像并不对此感到沮丧:“但……你知道吧,孩子?如果你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要先刨根究底,找到它的根源所在……”
    “我们找到了它的根源:它锁定了一种多元复合的文化。那种文化的起始点在地球出现生命以前,而在人类文明的整个发展史中,我们不可避免的和它越来越相似……
    “所以,我们决定尝试,它们是否可以被误导。”
    老人说。他隔着医疗舱的玻璃罩,脸上带着一丝怅然的痛苦。
    “如果要实行这个计划,我们就必须……发生变化,然后直面死亡。”
    他说。
    这五万人,是绝对的精英。
    也正因为是精英,所以,在很多时候,他们会被判断为——文明的主体。
    “但我们都知道,文明真正的主体绝非‘精英’,而是人本身。”老人说,“或许这说法会显得有点缺乏人性:先行的人和基因库会保证人口供应,在未来预计三百年内,人类文明都会保持基因工程制造婴儿并由社会抚养的状态。”
    “我看那不是婴儿,是兵源。”
    “还有工匠等。”老人说,他显得有些忧郁:“预计第三代脑机技术成熟后,每个人都会在出生前或出生后几年内植入知识包。”
    “那些孩子,他们的人生就这么被决定了。在他们诞生之前。但我们别无选择。”他长长叹息:“有时我也会想,这是不是我们给他们预置了一个‘人生意义’的指标?每到这时候我就觉得,人生还是没有意义更好。没有意义,才能由人自己创造意义。”
    “人类会得到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设‘意义’的未来。”雷廷说。
    在早期人类中显得如此引人注目的高大男人,他躬身抚摸医疗舱,指尖微动。
    转瞬间,医疗舱外部结构不变,内部却已大变样。
    “一个礼物,拆开看看。”雷廷说,“我该走了,先生。最后一个问题:对你们必然的牺牲,你有什么感想?”
    老人收回死死盯着医疗舱的目光,对他笑着挤了挤一边并不浑浊的眼。
    “我好像忘记说了,”他说,“我们都是优先自愿报名的。”
    再次离开现世时,雷廷有片刻的沉思。
    他清楚,如果没有那些人的牺牲,自己也不会存在。
    只可惜针对星门的建造部队早已通过其它途径离开——是的,在那个时间段,天然虫洞还没被人类文明要到手,但做准备的人早就走了。
    ——如果在接下来的历史中,人们碰鸡蛋成功且每次都成功,那些人就是星门先遣队和后来者的祖先。
    但如果不成功也没关系,在按约定执行部分计划却得不到回声时,他们的身份会自动转变为‘文明火种’之一。
    这样一看,人类文明直到40世纪都还爱建造太空战争平台,或者把岩质行星武器化的毛病,可能就从这时埋下了根。
    ——地球并非人类自行炸毁,而是被外来的攻击在最后那批人眼前炸毁的。
    那么,既然家乡都死去了,往后又是人人都要在一岁大时就学会拿枪的时代……
    开着星球去创人又算什么大事?
    从远古时代起,人们就明白,文明之间的战争,通常以种族灭绝并抹除一切痕迹为结束。
    那么,既然敌人都想把自己抹消干净了,哪还有什么闲心考虑人道主义,或者像某些小说里那样搞什么‘背叛家国也要爱你’的恋爱关系?
    不过,在离开前雷廷知道了,人类已经开始考虑实行‘双名’的制度。
    它的意义是,在接下来掩盖历史与文化主体的几百年间,锚定人们的自我认知,并轻微增强种族内部对外的保密性。
    知道这件事时,雷廷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人联的宣传教育中,双名制度只有后面那个作用。
    前面的作用似乎一直在稳定生效,也正因此,它不被任何人提起,因为它并不需要被强化宣传。
    远方混乱的虚空中,蓝光若隐若现。
    敌人追来了……
    ……但没关系。敌人不敢离开这片空间去往未来,因为那就是在放任他顺利返本朔源、找到一切的根源。
    即使未来同样在发展,他也相信,无论有没有自己的存在,人类总会找到出路。
    ……
    此后,雷廷又经过了几次穿梭。
    在此期间他甚至于更早的时间点里,见到了少年时的那位老人,并救了对方一命——现在看来,对方通过后来的人类文明给他开的证件核实身份后,对他几乎没来由的信任,想来也就有了理由。
    但那都已是‘往昔’的既定事实。像广场地板上斑驳的彩绘,再引人入胜也是过往的故事。
    他该离开了。
    行至今时,他有所预感:这个故事即将结束。
    但故事总会结束。没有故事永远都在发展。他想。但人们依然存在,走他们自己的路。那么,人间就仍然——依然——必然——
    ——还会有更多的‘下一个故事’。
    ………………
    …………
    ……
    回溯时间的旅程,雷廷自己也不知它究竟有多漫长。
    他只是机械的重复一个操作。几次、几十次、几百次或者几千几万次,再或者这些都只是个零头?不,他不知道那就没人能知道,也没人能告诉他问题的答案。
    直到某一次,他降落在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里。
    不远处有个类人形碳基生物警惕地看着他,手里捧着一团燃烧火焰的红色凝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