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廷知道,按照医学标准判定,自己可能有点偏执倾向。
    ……也或许不是‘可能’和‘有点’。
    好吧,总之,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且一定要做到。
    因为他知道,如果做不到,这一切会走到怎样的结局。
    ——星空惨静,万物寂灭,只有最强者停驻于时空之中。
    可到那时候,什么都没了。
    ‘一切’。
    守不住,就会失去一切。
    在原本的世界线里,因为一个细微的变动,桑德罗活到了银河全面战争时代。
    但战争突如其来,在一场与亚布里萨克人之间发生的战役中,他作为文职人员也不得不上场打仗,驾驶某边境星球的轻型空天战机配合防御系统拦截远程打击,在发现无法击毁一颗战术核弹时,选择了把它撞炸在星球平流层。
    巨大的光球闪耀于星天之中,而那只是无数死亡中小小的一份。
    在后方管理岗上的苏珊娜没有目睹他的死亡,却陷入到了比‘这一次’更甚的疯狂里。
    因为在‘上一次’,她清楚知道仇敌是谁、仇敌在哪,而且,没有见到桑德罗最后一面。
    但更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即使桑德罗牺牲时其实怀抱着安宁的喜悦,在他的‘灵思’被‘灵之底’里的某只手截留后,相对应的异魔,还是被制造了出来。
    那基于雷廷曾经最好朋友灵魂而生的怪物,它熟知桑德罗熟知的一切,包括雷廷和苏珊娜等人。
    由此,它一个一个坑杀了他们,这彻底激怒了雷廷。
    当他与已经半身改造的苏珊娜抓住那家伙的尾巴时,苏珊娜无法抑制心中狂躁的愤怒,在未与雷廷汇合的情况下孤身空降至目标星球。
    她在敌人的异魔军队中鏖战数日,雷廷却在太空中……被反抗军中的激进派拖住了脚步。
    对方只是被当刀使了,他明白,但战场不容任何人留手。
    而等到他赶去目标地点,却已经晚了。
    -
    【“啊,他在……看着我吗?”
    “……是啊,”雷廷静静看着不远处的桑德罗——那智慧的青年一直注视着苏珊娜,即使他双眼里泛着空洞的黑暗,如今也已失去呼吸:“他一直在看着你。”他说。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苏珊娜微笑起来,血流渐止。
    雷廷闭上眼。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位朋友正在消逝……那是他的治愈能力配合急救针剂也无法抑制的消逝。
    她愉快的离开了,离开了这片物质世界,离开了她曾摸爬滚打的人世间。
    因为她的血,其实早流干了。】
    -
    那次他掀了棋盘。
    他把那场战争,从一团乱麻,变成了一片废墟。
    谁能怪罪一个转瞬间失去身边几乎一切亲友的年轻人呢?尤其那段关键时间里阻拦他的敌人中,还有他放在心上的恋人。
    而那些日子里,在学习生涯中只是正常努力的雷廷,并没有真正力挽天倾的能力。
    他竭力战斗,奔波于四方,却只能尽量从死人的灰烬里捞出零散几个不认识的战友,听着“战况大好,烈度也不高!”这样振奋的话,就知道后头跟的大约也就是“死了还能收回全尸,真不错!”这种话。
    他迟来的开始压榨自己,进境超乎预期的快。他知道有些关键人物活下来的作用比牺牲更大,所以开始学者冷酷与安排他人的牺牲,并用‘不动’去压制修正过大的情感波动。
    ——一时冲动而赴死,或抱着对人生的期待却选择了为某个自认值得的目标而牺牲,这就是鲁莽与勇气的区别。
    ‘上一次’与他并肩战斗的人们,他们之中有太多,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这句话。
    因此,他坚信这是真理。
    黑暗中,钢笔飞射,巨球爆裂,猩红流光如线。而披覆光焰的巨像抬起对它而言只是单手阔剑的巨剑,重重劈下!
    敌人无人能接他一剑,但在它们一部分撤开、另一部分保护着‘生命之绿’被劈开又重塑的同时,雷廷机甲的臂关节外甲陡然蔓延出一片晦暗泛绿的腐蚀痕迹,磨砂黑外甲的星尘偏光都黯淡了下去。
    一种可以转瞬间吃空整个常规行星上金属矿脉的强化黏菌被精准投放,为他的巨构机甲制造出了一个人为的弱点。
    虽然这个弱点在下一秒就被光焰焚烧殆尽,而缺失的金属也少到无需补齐,但这一瞬间的变化,还是让敌方与其背后观察者兴奋了起来。
    “我们可以犯下致命的失误无数次,而他只能失误一次。”‘希萨’轻声笑道,“无论如何,他是人类,会疲惫、会痛苦、会被伤害,自然也会犯错或衰老,并迎来死亡的结局。”
    她说这话时,似乎意有所指。
    这让异魔伊波恩手上忙碌的工作都猛地停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它眼中爆发出恐怖的杀意,又不得不闭眼沉默下去。
    因为这一刻,‘指挥官’忽然转头看向了它。
    片刻沉默之后,异魔伊波恩转眼注视不远处另一组雾柱状的目标状态监控器。
    奇异的苍白立方、变幻的黑色球体、四只翅膀的怪鸟……
    那是另一组正在从‘a级’向‘s级’转变的六只异魔,它们正随同主力军队,向人联阵线逼近。
    那是这次‘试探’的另一支力量。
    因为‘指挥官’的命令,它们同样不是理论上能被拿出来的最高层次战力。
    对此,指挥官说这是怕‘阳星’被逼急了直接掀桌子。
    异魔伊波恩不太相信这话,毕竟,即使那是‘阳星’——想起那个人,它莫名打了个寒颤——也不可能在精神受到高强度‘感染’的情况下,还发挥出‘指挥官’所担忧的那种战斗力吧?
    不过,‘指挥官’积威甚重,对它而言又是天然克制的关系,它并不敢提出异议。
    “就算是六个‘s级’,人联的军队也不一定能挡得住。”异魔伊波恩提醒道,“他们驻扎在这附近的第一军团,内部只有八个‘a级’。”
    而异魔对秩序生命又天然具有污染性,这八个a级怕不是一个照面就没了。
    “少说废话多做事,伊波恩。”‘指挥官’淡淡道,并没有解释什么的意思。
    异魔伊波恩心头一股邪火窜起,但忍耐片刻后,它还是沉默了下去。
    时至今日,还能陪在对方身边,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即使他们,都早已并非本人。
    “你还是这么容易焦躁并忽略计划细节,明明你是‘坚城’一脉。”‘指挥官’微微摇头,声音低沉冷淡:“果然,失败品就是失败品。当初的‘我’对你这类失败品抱有期待,真是愚蠢至极。”
    异魔伊波恩狠狠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是忍耐住了——即使它的‘堕变’对它的情绪影响是那样的深重,以至于当初第一次见到雷廷时,甚至会被他几句话打破心防。
    不过,即便如此,它还是咬牙反驳了一句:“将前进的决策寄希望于大众,才是‘他’最大的错误!”
    “的确。”‘指挥官’微微点头,他并不否认这句话,而这样从善如流的认错,更是凸显出了他身上保留的、浓厚到可怕的‘人性’。
    随后,他还是语调平淡地解释道:“针对舰团与当地星球的这些工具,其本质目的是分流‘阳星’身边的助力——他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这会让原属于人联的超能实体转而协助人联。”
    “你要调开祂们……但你不可能现在就杀死‘阳星’,也不会冒着彻底激怒他的危险,毁灭人联的阵线……”
    异魔伊波恩喃喃道,有些狐疑的看向监控雾柱。那里头雪白的天使雕像重新捂脸并消散,金色星辰同样消失,一卷带着一支古老钢笔的手札忽然调转方向,与怀抱钢铁地球的巨像一同飞向人联阵地对应的‘灵之底’里。
    异魔伊波恩反应了过来:“你还在其它地方安排了行动以吸引那两个自然实体的注意力,然后……你有其它目标!”
    ……
    星空中,联邦第一军事学院‘校长办公室’维生罐里,透明泛红的液体之中,极致扭曲又极致美丽的身影猛然抬头,睁大双眼。
    在心脏爆炸般的跳动中,祂一红一蓝的目光空茫涣散,茫然注视眼前黑暗片刻,又慢慢闭上了眼,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无尽黑暗里,一道寄身于手札之上的虚幻身影浮现,伸手拦住了正往前与祂同行的‘凝望者’。
    ‘凝望者’停下,沉默片刻,以那宏大又威严的声音问道:“你决定了?”
    “这不是谁能决定的。”‘记录者’柔声回答,“这是我的命运。”
    说话时,那一支钢笔与一卷手札逐渐消失,而祂的身形却越发凝实,久违的回到了最初与雷廷相见时的模样。
    “命运不是既定的。”‘凝望者’微微抬高声音。
    “但‘原人’的命运是既定的。我的存在,只能为这些年轻孩子招来更大的毁灭……”
    ‘校长’叹息道。
    身处‘太阳号’之上的她放下刚刚在几份实体文件上签了名的笔,抬起左手,从桌上捧起一卷被随意乱扔的手札。
    “二百一十年前,我的最后一个同胞逝世……”
    一向不爱多言的白发青年闭眼呢喃。
    “我已经苟活了太多年,朋友。”
    维生罐里的祂说,闭目安宁如深眠。
    “……现在,”祂们说,“我该去与他们团聚了。
    “在那之前,我会起到我应有的作用。
    “……就像当年,‘我们’立下的誓言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