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淤痕 > 第23章 霓虹
    ◎“我想抱你,可以吗?”◎
    包厢光线明亮, 偌大的一张圆桌旁已经围坐了两家人,拖家带口的,六个人, 也是到这时, 司嘉终于看到了在陈迟颂朋友圈合照里出现过几次的人。
    比起照片, 直面陈父时,才真正体会到不怒自威这四个字怎么写,明明脸上挂着笑, 可就是有种久居高位的气场压着, 让人生畏让人怵,而陈母一袭高定旗袍, 风韵犹存, 起身迎客时抬手缓缓捋起耳侧的发丝,和田玉镯垂挂到手腕, 所有的锋芒就都隐在了那份不动声色的柔里。
    陈父的视线同样不着痕迹地往她身上落,很淡的一眼, 却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
    两秒后,司嘉被孟怀菁领着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孟怀菁对这种社交场显得游刃有余,手提包滑到肘边, 她干脆挽着,寒暄信手拈来,一圈招呼打完, 她才注意到安静站在人群后面的陈迟颂。
    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陈母问她怎么了。
    孟怀菁的嘴张了张, 似乎在想该怎么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层熟人局, 而那档口, 陈迟颂先笑了笑:“孟阿姨好。”
    陈轶平听出他语气里的熟稔,收视线,瞥一眼他,问:“认识?”
    他说是,孟怀菁反应过来接着说:“真没想到迟颂是陈总的儿子,他和我们家嘉嘉是同学。”
    话撂到这份上,司嘉配合地点头。
    而在场另一位人物,气场没陈父那么强烈,是那种做生意的精,他听着这一来一回的“认亲”,情势搞明白了,顺水推舟的话很快递过来:“缘分这东西是挺巧的,既然这样,那就让俩孩子坐一块儿吧,孟总你也别站着了,快坐吧。”
    陈迟颂闻言看她,仍懒懒地笑着,在这里偶遇她的那股劲儿过去了,整个人的兴致也起来了,站在桌边,左手边的位子确实空着,眼神明晃晃地透出“这顿饭有意思了”。
    孟怀菁顺势应下,落座前不忘和司嘉介绍:“这个是建生药业的李叔叔,黎阿姨,还有……”
    说着她指了指包厢里另外一个男生,同样是高中生的年纪,和陈迟颂如出一辙的公子哥作态,靠潮牌穿搭堆出来的小帅,但又给人太过轻浮的感觉。
    那道从进门就被司嘉忽视的目光终于在此刻一览无余,他噙着笑看着她。
    他也很上道,在孟怀菁准备介绍他的同时还会抢答,手是朝司嘉伸的:“你好,我叫李今朝,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那个今朝。”
    司嘉看他,陈迟颂看她,长辈在看他们,包厢里安静了两秒,司嘉把左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掌心和他的轻碰了下,“你好,我是司嘉。”
    然后人情世故到这会儿就差不多了,孟怀菁坐在李尧右边,司嘉在陈迟颂旁边坐下,两人的膝盖一触即离,他勾唇角,即使长辈都在场,他身上仍有种气定神闲的松弛感,手仍搭在她的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她落在肩后的发丝。
    司嘉没忍住偏头睨他一眼,他不以为意地挑眉。
    陈轶平和李尧在之前已经点过一轮菜了,菜单转交到孟怀菁手上,她翻着,加了两道热菜,就这间隙,也没让气氛冷下来,今天这场饭局是她组的,一头是她回国负责的这个医疗器械项目生产商,另一头是药监局的门路,两根绳她都得抓紧。
    而一个话题过去,目光扫到甜品页时,她侧头问司嘉的意见:“再来一份芒果西米露,好吗?”
    司嘉那时的注意力还被陈迟颂勾着,没听清,刚想反问,就被陈迟颂抢了话茬,他终于舍得收手,眼神里的痞气收了下,他替她回:“阿姨,司嘉芒果过敏。”
    话落的两秒,桌上的交谈暂时停了,包厢里倏地一静,陈轶平看过来,李尧抬眼,李今朝撑着下巴,一脸兴味。
    孟怀菁更是愣住,捏着菜单的手指一松,那页纸轻飘飘地掉,眉心微皱,无声地看着司嘉,明显是在向她寻求确认。
    司嘉在一屋子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去年有一次过敏了,后来就没吃过。”
    过敏这事可大可小,孟怀菁也没心思去想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她只问:“那去医院了吗?”
    “去了,没大碍。”
    然后孟怀菁才松口气,她说那就好,芒果西米露自然没点成,她要了一扎生榨玉米汁,招手叫服务员起菜。
    香格山庄以徽菜享誉,口味偏咸鲜,微辣,司嘉不太习惯,加上早饭又吃得晚,所以一顿饭她加起来动了不到十筷,陈迟颂吃得也不多,他多的时候是帮他妈夹菜,还帮司嘉倒水,有时长辈的话茬递到他面前,他也不怯,能准确分辨话里头的具体意思,挑大人想听的说,滴水不漏,把人哄得很开心。
    这是他的本事,司嘉一直知道。
    饭局过半的时候李今朝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次,美其名曰想和她交个朋友。
    司嘉都懂,她没拒绝,杯口相碰发出清脆的玻璃声响,饭桌上觥筹交错,那时话题刚好聊到他们三个小辈,陈轶平扫一眼旁边低着头的陈迟颂,问他吃饭的时候看什么手机。
    司嘉放杯,扭头。
    他闻言也跟着放手机,没再玩,懒洋洋地靠回椅背,“哦,有道题没想明白。”
    就这一句,没有丝毫卖弄的意味,一副真的对那道题求知若渴的样子,孟怀菁夸他真好学,李尧恨铁不成钢地把矛头转向自己儿子,让他学学,也不至于就考这么点分,李今朝耸肩摊手,说自己就不是块学习的料。
    司嘉听着,但没想到下一秒她的手机开始无声震动,发出一阵细微的动静,她连忙拿起,震得心口都麻,她似有所感地看了眼陈迟颂。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司嘉就明白了。
    她把手机从桌上拿到腿上,掩人耳目地点开,果然是他发来的:【这家的抹茶松饼很有名,要不要吃?】
    李尧就孩子成绩和孟怀菁聊开了,但也没有聊太久,似乎是不想在这种场合细聊,而那半分钟刚好够司嘉回消息,在孟怀菁的视线往她这儿回撇之前,她收手机。
    与此同时听见陈轶平在包厢突如其来的那阵安静里又问陈迟颂:“那现在想明白了吗?”
    陈迟颂搁在手边的手机随着这句话微弱地亮了下,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而后笑:“嗯,想明白了。”
    说完,他借口去洗手间起身,顺手拿起桌边的手机,从司嘉身边绕过,包厢门开了下,里外两束光交汇,大堂的喧闹漏了点进来,却又在门关后恢复如初。
    走廊暖气不及包厢,偶尔还有一阵从后厨透出的穿堂风,陈迟颂不紧不慢地走过,在经过洗手间的时候脚步压根没停,仍旧往前,直到身影融入大堂的烟火气。巡店的经理看见他,有些惊讶,刚想朝他身后打量,被陈迟颂止住,“刘叔,麻烦你帮我打包一份抹茶松饼。”
    经理听见这话更怔,迟疑地问:“……打包?”
    他是知道今天他们一家在这儿吃饭的,但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趁热堂食,而是要打包。
    “嗯,”说着,陈迟颂低头解锁手机,指尖划拉两下,停在一个聊天界面上,“然后两点左右外送到这个地址可以吗?”
    经理看了眼,说可以,又问:“那要记包厢的账上吗?”
    “不用,我直接付。”
    经理就懂了,旁的没有多说,就让他放心,送到的时候一定还是热乎的,陈迟颂点头,“多谢刘叔。”
    付完钱他就功成身退,但没急着回包厢,拐进洗手间,打开盥洗台的水龙头,水声涓细,没能盖住身后紧接着响起的开门声。
    陈迟颂抬头,从镜子里和推门进来的李今朝对上眼,只两秒,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洗手,没有情绪波动。
    李今朝也没半分意外,他走到陈迟颂的右手边,却没开水龙头,而是半靠在墙上,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嚓一记打火点燃,然后抬手示意陈迟颂,“来一根?”
    烟雾很快四散在逼仄的洗手间里,陈迟颂慢悠悠地洗完,抽纸擦手,摇了摇头,“我不抽烟,谢谢。”
    李今朝听见这话反倒一愣,像得了多大的趣,“不是哥们,你真好学生啊?”
    陈迟颂睨他:“不然呢?”
    然后算着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陈迟颂把纸团扔进垃圾桶,转身往外走,在手搭上门把的时候被李今朝叫住:“唉哥们,司嘉是你同学没错吧?”
    脚步因为司嘉的名字而被拖住,陈迟颂回头,不置可否地打量了李今朝两眼,“有事?”
    李今朝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那你应该有她微信哦?”
    这话的意思就已经昭然若揭了,陈迟颂的手彻底一松,他回身,比李今朝高了半个头,垂眼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你推给我呗。”
    “想追她?”
    李今朝笑嘻嘻地点头。
    洗手间只头顶一盏灯,稀稀落落地照在两人之间,烟雾仍在徐徐升腾,陈迟颂因为李今朝这一句摊牌而勾了勾唇角,他漫不经心地笑,然后撂六个字:“别想了,你没戏。”
    李今朝闻言脸上的笑顿时一收,眉皱起来,烟捻灭,“你什么意思?看不起谁……”
    “意思就是,她不可能看上你。”
    这一句的引战意味就很强了,李今朝不怒反笑:“陈迟颂,你算她的谁啊?”
    “男朋友。”陈迟颂秒回。
    李今朝只觉得好笑,“她根本没有男朋友,你别想蒙我。”
    “迟早的事。”
    说完这句,陈迟颂也懒得再跟他废话,哐的一声拉开门,烟气漫出一丝,没想到撞上正往洗手间来的司嘉,肩头相擦,两人都是一愣,司嘉和他就差半臂的距离,额头刚好挨着他的下巴,他身上那股被殃及的很淡烟味就这么飘入她的鼻息。
    司嘉问他是不是抽烟了。
    陈迟颂刚要说没,李今朝随后走出来,他抬眼看向门口面对面的两人,就像看到了一副多有趣的勾当,手心把玩的打火机放回裤兜,但是倒也没多的动作,只朝司嘉笑了笑,又看回陈迟颂,明摆着一副“老子有的是时间慢慢泡她”的神情。
    走得也潇洒,那股烟味随他出现变浓,又随他离开变淡,司嘉就有数了,她收视线,转头对陈迟颂说了句对不起。
    陈迟颂知道她的意思,“没事。”
    后半顿饭就慢慢往正事儿上去了,大人们在聊,李今朝开了把游戏在玩,司嘉坐着纯发呆,还有点酒足饭饱的困,直到掌心突然被塞进一个小玩意,有点咯手。
    她下意识地先看向身旁八风不动坐着的陈迟颂,他的右手肘仍搭在桌沿,而左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桌,正和她的右手虚虚相握,确定她拿稳后,他收手,与此同时司嘉低头去看。
    是个迷你钓鱼机,粉蓝色,特别可爱。
    困意顿时被取代,她看了看他,陈迟颂知道她想问什么,微信里紧接着来了条消息。
    陈迟颂:【刚刚大堂里一小姑娘送我的。】
    司嘉也不急着玩,她回:【多小?】
    陈迟颂:【五六岁吧。】
    桌上热火朝天地聊,两人桌下的消息也一来一回得火热。司嘉看着他答的年龄区间,觉得这事蛮有趣的,笑他还真是老少通吃。
    接下来的时间也就被这么个小玩具打发了,司嘉玩得不亦乐乎,陈迟颂就在旁边悠哉地看她玩。
    直到饭局结束,孟怀菁先把其他两家人送走,然后把司嘉送回家,她还有别的事要忙。
    而那份新鲜出炉的抹茶松饼在下午两点准时送达,司嘉刚签收完,陈迟颂的一个视频通话同时进来。
    她一手拎着保温袋进房间,一手接起,两秒的延迟后,陈迟颂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
    他那边没开灯,只有窗帘拉着,完全是午后的日光,他坐在书桌前,手机被他搁在牛津字典旁对着他的上半身,换了件毛衣,最初的卡顿过后,他正好从桌边拿可乐,易拉罐呲一声开环,他朝镜头里的她看,“外卖到了没?”
    司嘉点头,“到了。”
    “那你先吃,吃完我给你讲题。”
    他写卷子的动作没停,慢条斯理地说完,反而是司嘉拆包装盒的动作一顿,因为甜品勾出的胃口被讲题消磨大半,她叹气,撑着脸看向陈迟颂:“那我不吃了。”
    陈迟颂才又重新抬头,看她,笑着接话:“那就直接讲题。”
    “陈迟颂,你真的好烦喔。”
    陈迟颂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转着笔,也跟她一样撑着脸,“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啊。”
    因为那两个字,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之前他说过的话,心口有点发软,但面上没表露,包装盒也终于被拆开,松饼的醇香在刹那扑鼻,是真的很香,所有情绪都被瞬间盖过,陈迟颂透过屏幕能看见她眼睛里的光,他笑着,让她慢点尝,“小心烫。”
    一下午的时间也就这样在味蕾的满足和学业的折磨里过去,最后一个知识点讲完,陈迟颂问她懂没懂,她点头说懂了,适逢视频那头他家阿姨敲门,说家里来客了。
    司嘉跟他说再见,陈迟颂不得已挂视频,他揉了揉脸,拎着那罐没喝完的可乐,起身下楼。
    客厅的空调开着,暖流涌动,是单穿短袖都不会觉得冷的程度,陈母仍穿着中午的衣服,坐在沙发上,身侧还有一人,背对着楼梯,陈迟颂习惯性地打招呼。
    可是因为这一声妈,陈母旁边那人比她先回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提着可乐的手缓缓放下,陈迟颂盯着离他不过两步之隔的郁卉迎,“……怎么是你?”
    郁卉迎随之站起身,刚要说话,紧接着楼上书房传来开门声,让她的话头滞住,陈轶平走下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类似协议的纸,路过站在楼梯边的陈迟颂时顿了顿,但没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安抚意味,然后径直走到郁卉迎面前,把纸一递,沉声撂话:“郁女士,你提的要求我们会考虑,但我想请你明白,迟颂是陈家的儿子这点不会变。”
    郁卉迎伸手接过,说:“我知道。”
    她走的时候同样在陈迟颂身旁顿了顿,侧头看他,无声的一眼,夹杂了种种情绪,却都化作捏紧手中那张纸的力道。
    高跟鞋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门外,大门开合的片刻,凉风倒灌,陈迟颂问陈轶平她要什么。
    他甚至不需要问郁卉迎来干什么。
    而是她要什么。
    陈轶平也没有瞒他:“她要我手上5%的股份,来换我心脏衰竭这件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因为清楚这件事如果捅出去,会让陈家经历怎样的伤筋动骨。
    似乎在陈家见到郁卉迎的那一刻,陈迟颂就猜到了某种结果,之前被他拒接的那几通电话连同陈轶平的话,在此刻全部化为恶果,他垂下头,短促地笑了声,眼都发红,满是自嘲,“爸。”
    陈轶平看他。
    “这事你别管……她是冲着我来的。”
    陈轶平还是司嘉,郁卉迎在逼他二选一。
    “我爸当年捐给你的那颗心脏,你这么多年在我身上已经还够了,所以,这件事你不要管。”一室死寂,陈迟颂红着眼,摇头说最后一句话:“因为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手里的易拉罐应声落入垃圾桶,他头也没回地转身,开门离开,陈母见状在他身后叫他,“迟颂……”
    外面又是一场鹅毛大雪。
    傍晚六点,夜幕漆黑,属于周末的喧嚣淹没在车水马龙里,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他路过一家便利店,进去买了两包烟,然后就一个人坐在路边长椅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单薄的毛衣在寒风里根本不抗冻,肩膀落了雪也不在意,冷到麻木。
    而透过那阵飘渺的烟雾,过往的种种都还历历在目,想起迟易辉突发车祸后变成植物人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样子,想起郁卉迎卷走他治病钱而眼睁睁断掉呼吸机的画面,想起自己因为一夜之间监护人都消失而被送到福利院的场景,想起迟易辉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漫天大雪。
    所有人都觉得他家境优渥,成绩优异,是天之骄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一无所有。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有多久,雪还在下,地面积起厚厚一层,而在陈迟颂未曾察觉的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多出一个撑着伞的人影,她手里还拎着一袋狗粮,看样子是刚从这条路上的宠物店回来,她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像在努力辨认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不久前才说过再见的那个,终于辨认到第二分钟,她抬脚朝他走。
    陈迟颂是在头顶光线被遮住的时候才慢半拍地抬起头,他看到面前的人时愣住,指间夹着的烟被风一吹,烟头簌落,砸进雪地里,无声无息地湮灭掉。
    风雪被伞彻底挡住,司嘉在他跟前蹲下身,没有犹豫地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眉头紧蹙,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而是问:“陈迟颂,你冷不冷?”
    陈迟颂就这么抬眼看着她,看到眼眶再次通红,他出声,声音满是被烟燎过的低哑,不答反问:“司嘉。”
    “我想抱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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