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霓虹天气 > 第44章
    两人回到公寓后, 刚刚车上那股奇怪的氛围慢慢退去,但又没完全退去,像洗过澡的浴室镜子,没有刻意擦, 水珠就这么蒸发了, 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电视放着春晚, 两个人鸡飞狗跳地做菜, 中间连线了叶渐白的妈妈, 特意拍了已经出炉的满汉全席给她看,叶妈妈也拍了他们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两方对比实在有点惨烈……他们龟速做完最后一道菜后第一道菜早就凉了,红烧茄子看上去像一团黑炭,可乐鸡翅还煮糊了。
    尤雪珍汗颜:“你上次那桌菜不是做的挺好吗?怎么这次滑铁卢成这样……”
    叶渐白心虚:“我这几道还没练熟而已。”
    尤雪珍叹气,最后还是说:“不过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夸赞, 叶渐白露出狐疑的表情, 以为她在挖坑。
    尤雪珍白他一眼, 说真的啦, 毕竟整桌菜几乎都是他包揽,作为新手真的很厉害。她拉开两罐饮料,其中一罐递给他。
    他终于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过饮料, 隔着桌子同她碰杯。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新年快乐!”
    尤雪珍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雪碧,一边说:“好了,有什么不痛快就翻篇, 新的一年了——”气泡返上喉咙,“嗝——”
    叶渐白看着她, 露出一个笑容。
    尤雪珍丢脸地清了清嗓子:“新的一年了。”她微顿,继续说,“我们还要做彼此最损,也是最铁的朋友。干杯——”
    叶渐白的笑容轻下来,他把罐子挪开,延迟讽刺她道:“干杯就免了,别打嗝打我身上。”
    “……”
    两人吃年夜饭吃得差不多,忙活着把东西收拾完,程文峰在微信里催叶渐白过去。去的路上尤雪珍收到毛苏禾的微信,她知道她在西荣过年没回家,本来也想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但不巧她家预定了今年去国外度假过年,过几天才会回来。
    此刻她收到毛苏禾发来的图片,她遇到一个摊位,上面摆放的小东西很可爱,她拍下来问她喜不喜欢,可以给她和袁婧一个人带一个。
    尤雪珍心里暖呼呼,连忙回了个好啊,爱你!
    毛苏禾又发了一个嘿嘿笑的表情,说我也给左丘买了,你帮我参谋参谋哪个好。
    她连忙八卦他们进展到哪一步,毛苏禾发了一个敲木鱼的表情包,说目前还是朋友。
    尤雪珍挠头,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居然还是朋友,感情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夕夜的街头,街道畅通无阻,转眼就到了郊外。
    程文峰一帮人租了郊外一栋带院子的小楼,因为只有郊外可以允许放烟花。尤雪珍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摆放了好几桶烟花。
    里面更是热闹,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推开门一看,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搓麻的搓麻,游戏的游戏,餐桌上一片狼籍,堆满了外卖盒和七零八落的酒瓶,没有家人束缚的除夕夜一个个都放飞自我,怎么胡闹怎么来。
    叶渐白一进门,就被拉着去填了一个牌桌的空位,他扭过头来说让尤雪珍来吧,他在她背后指点江山。就这么玩了一圈,尤雪珍觉得不太有意思,起身跟叶渐白换位置,接着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叶渐白打,就有点无趣地坐到了沙发的角落边休息。
    她坐下没一会儿,身边的沙发跟着下陷。
    “嗨。”
    尤雪珍侧过头,程文峰招呼着递过来一包锅巴:“吃吗?”
    她意思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一片:“谢啦!”
    “客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今年也没回去过年?忙着实习吗?”
    尤雪珍微妙道:“嗯……算是吧。”
    “在哪里实习?”
    她笑:“你确定要听吗?”
    “喔唷,是哪家大公司?”
    尤雪珍清清嗓:“——殡仪馆。”
    “……?”
    程文峰的表情非常精彩,看得尤雪珍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扯了些闲篇,他看着电视前空出来的位置,对她扬了扬下巴。
    “玩ps吗?闲着也是闲着。”
    她迟疑道:“……我不太会玩。”
    “没事,我教你。”
    他拿起手柄按来按去,调出一个赛车游戏,人物还可以自己创建捏脸。程文峰示范该怎么选择,尤雪珍本来还推脱不想玩,但看着他捏脸兴趣就上来了,接过手柄开始挑。
    程文峰示范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个男性的建模,尤雪珍顺着他创作的这个角色开始捏,浓眉,深眼窝,高鼻梁……感觉还缺点什么。
    尤雪珍审视着刚被自己捏出来的这张脸,情不自禁看向鼻子,如果那里再多几颗晒斑?
    她一怔,那这张脸就无限逼近于孟仕龙了。
    在意识到的这瞬间,手指已经慌张地按下了重置键。
    程文峰还以为她按错:“手柄的x才是确认键,o是返回。”
    尤雪珍将错就错道:“哦哦,这相反的也太容易搞错了。”
    “没事,刚上手都这样。”程文峰鼓励她,“就是可惜刚刚那脸捏得还挺帅的。”
    尤雪珍这次干脆脸都不捏了,直接随机了系统自带的一个形象进入游戏,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游戏冲淡自己刚才像是被鬼附身的不受控的念头。
    她先跟着新手教程跑了几圈,逐渐适应后正式开启第一个挑战关卡,限时在一分钟内跑完一圈。
    尤雪珍集中注意力,操作着跑车加速,转弯,跨越障碍,眼看就要一次通关,临到终点时,一个滚动的易拉罐从草丛中“唰——”地飞出。
    “!”
    她反应不及,车子轮胎要轧上罐子的电光石火,身旁的程文峰突然靠近,单手覆住她的手掌,迅速按下手柄的的某个键:“快快快,要撞了!”
    皮肤的热热黏黏的手感贴住手背,尤雪珍本能地抽回手,手柄掉下去,车子没能冲过终点。
    气氛有些冷场,尤雪珍着补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晕3d。”
    程文峰略有点尴尬:“没事。”
    “还是你玩吧,我就不玩了。”
    她捡起手柄还给他,起身走到屋外吹风,嘈杂的声音被关在身后,院子里只有远处山林在呼吸的声音。
    她看着这片黑漆漆,有种熟悉的安心。这一阵子的兼职生活让她习惯了走山林的夜路,以及,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虽然此刻他并不在,但尤雪珍还是不断地在想起他,尤其是当程文峰把手覆上来时,她想起的是孟仕龙覆上来的手,在殡仪馆的山脚,在港岛的冰场,在黑漆的鬼屋……她竟没有一次产生过同程文峰覆上来时的相同感受。
    有的是什么呢,慌张,失速,就和刚才游戏终点时飞出来的易拉罐一样,将预定的轨迹扰乱。
    原来孟仕龙的特殊,早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静悄悄产生了。而在此刻她才真正有所察觉,并承认这一点,如她一贯的后知后觉。
    尤雪珍往外走了两步,到了落地窗的位置,窗帘半掩着麻将桌,叶渐白背对着她低头在看牌,手指翻飞着调整刚摸到的雀牌。
    她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似乎还有阵痛残留。
    后来她无数次想,自己如果早点发现心意,早于其他人向他告白,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样吧,他又不喜欢她,连朋友都会做不成。
    这么想,她也就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不感到遗憾。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她再后知后觉下去,有一份明确的,正在等待她的喜欢会不会就溜走了,真的变成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遗憾。
    尤雪珍怔怔的,背过身去,摸出手机,按下一通语音电话。
    音乐连第二声都还没有循环,就被接通了。
    孟仕龙干燥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
    她紧张道:“嗨。”
    他也回道:“嗨。”
    她摆出那句万金油的问话:“你吃过晚饭了没?”
    “刚吃完,我和老豆还有阿婆一起。”
    “哦哦,我也是。”
    “你看微信。”
    尤雪珍顺着他的话看他们的聊天框,孟仕龙发了一张餐桌上的照片,尤雪珍一眼就捕捉了她传授的“长寿面”。
    她笑道:“真的做了啊,阿婆满意吗?”
    “还行,她说还是不如你。”
    尤雪珍哈哈一笑。
    听筒那头传来粤语,似乎是孟仕龙的爸爸在叫他。
    尤雪珍便说:“那我挂了。”
    他急匆匆道:“这么快吗?”
    “嗯……本来打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她抓了抓脑袋,“就是想亲口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那头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渴望,说:“我也是。”
    “——虽然更想当面跟你说新年快乐。”
    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弥漫开来。
    尤雪珍呼吸加速,她脱口而出:“我明天去见你……阿婆吧,怎么样?”
    “只是我阿婆吗?”
    他问。
    尤雪珍抿住嘴唇,这回只放一个“对”字从嘴巴里跑出去。
    “那见一送一,也见一下我吧。”
    他干燥的声音在她耳膜里乱撞,起了小小的静电。尤雪珍摸着耳垂,低下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院子里的枯叶,说,那好啊。
    屋内的牌桌上,有人甩出一张夭鸡,叶渐白将牌一推,笑:“不好意思了。”
    “靠,你又胡!”
    大家叫苦连天,叶渐白的视线已经越过屋内一圈,搜索无果。
    他却忽然感受到什么,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尤雪珍举着手机在聊电话,荧光透过指缝,照亮那身轻快背影。
    他忘了转身,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而她一直没有转过身。
    *
    尤雪珍挂完电话回到屋里取暖,牌桌上已经换了人。她环视一圈,叶渐白正在和程文峰聚在吧台的角落边喝酒。
    叶渐白推了罐啤酒给她,问她喝吗。
    尤雪珍摇头,看了看他手边不止空的啤酒瓶还有威士忌,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过来,其中一瓶推给叶渐白。
    “这样混着喝容易醉。”
    叶渐白像是已经有点喝大了,眼神懵懵地看着水没反应。
    程文峰笑着调侃道:“没我的份呐?”
    尤雪珍挠头:“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她说着要再去拿,叶渐白这时倒有反应,快一步起身从冰箱里捞了瓶水甩给他,她耸耸肩,坐回沙发上按开电视。
    快到十二点,不知谁先说了一声该放烟花了吧,大家摩拳擦掌地放下手里的娱乐往屋外走,程文峰也放下酒瓶冲出去,吧台边只剩叶渐白一个人还扒着酒不放。
    尤雪珍走过去拍拍他:“外面放烟花了,走啊。”
    台面上东倒西歪的数个空酒罐,就这么点时间已经喝了这么多,唯独那瓶水被他握在手里没开封。尤雪珍扫了眼叶渐白挽起袖子的手臂,他喝酒不上脸,喝多了胳膊却容易泛红。
    他置若罔闻地又开了罐新的,递给她:“你真不来?”
    她拿过罐子把它搁到一边:“别喝了,你胳膊已经红了。”
    “你不喝啊?那给我。”
    酒被她拿得有点远,他够不着,只好懒懒起身,越过尤雪珍去拿。
    “砰——”
    尤雪珍被动静吸引,侧过头去看,院子里刚点燃了第一桶烟花。
    叶渐白也被这声音惊到,原本就有些晃的身形微微踉跄。
    “砰——”
    第二束烟花绽开,尤雪珍却顾不上看了。
    因为她的肩头也响起了砰的声音——叶渐白倒在了她肩头。
    确切地说,是晃着压到她身上。她被重力压着往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手撑住吧台才没两个人一起倒下。
    她怒吼:“靠,起开!重死了!”
    叶渐白再次置若罔闻,两手摩挲着攀上她的背脊,顺着她薄薄的脊柱骨往上,到了腰附近的位置。
    屋内的空调打得很热,她早就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针织。那触感就尤为明显,像是有两条蛇在她的背后乱爬,冷冰冰游动,尔后寻了她的腰身当栖息地,紧紧缠住。
    他甚至还弓起背,好让自己的身体放得更低,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鼻端的热气混合着酒气喷上来,这刹那,她的肩窝像一处来不及关窗的小屋,被一场暴雨袭击了。
    她僵硬地站成暴雨过后幸存下来的树桩。
    “都说了让你别喝……起来,很重!”
    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听话地准备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脸撑起来,面向她,说着我没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烟花的光照得过分明亮,好似真的没醉。
    尤雪珍推他的动作一滞,因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停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砰——”
    第三束烟花轻盈爆开,世界落下缤纷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溅满了两个人视线的余光。时间静止的魔法失效,叶渐白重新动起来,头一偏,嘴唇擦过她的头发,脑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间,双臂收拢,将她抱紧。
    *
    除夕这一晚,叶渐白喝得很多,晕在吧台边。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进空房间,累得没有余力,最后随便找了一间房间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也许有点习惯了熬夜的生物钟,又也许是陌生的床让她感觉不舒服,又又也许,都怪该死的叶渐白。
    她睁大眼睛望着关了灯的天花板,窗帘忘了拉,屋内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块亮起来的荧幕,重播着他紧紧拥抱着她的画面。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代表着各种情感的拥抱,安慰对方,分享喜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取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在他没说出来之前,她慌张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最微妙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抱,而是抱之前的对视,他的眼神,还有似乎随时要落下来的嘴唇。
    她只能归咎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时候,不必太去深究一些并不正常的行为。
    快到天亮她才睡着,起来最晚,来到客厅时那群人凑在一起刚吃过午餐,又开始复制昨晚,打牌唱歌游戏,无所事事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叶渐白冲她招手,示意给她专门留了一份。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但坐下来一面对叶渐白,表情还是些微不自然。
    叶渐白指着头说好痛,像是不记得昨晚的那个拥抱了。
    尤雪珍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你下次别喝那么多了,免得把我认成哪个前女友。”
    他捏着太阳穴,惊讶道:“我昨晚怎么了吗?”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那最好。
    她低头扒饭,含含糊糊:“就是发酒疯咯。”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你投胎吗吃那么快?”
    她接过擦掉嘴巴上的酱汁,含糊道:“我等会儿有事。”
    尤雪珍本以为他会追问一下是什么事,结果他只是淡淡点了下头,问她:“需要我送你吗?”
    她摇摇头:“不用……”
    他点头,说如果要送的话再叫我,转开头去和程文峰搭话。尤雪珍闷头吃完,和剩下的人打完招呼后直接叫了个车去了商场。
    叶渐白看着刚还在餐桌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他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灵魂似乎也跟着一并离开,程文峰喂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再回过神。
    *
    尤雪珍在商场里逛了一个钟头,终于选好了礼物。
    大年初一去人家家里,怎么也不好空手去吧。她琢磨着给大家各自买一份礼物,昨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列了一遍清单:阿婆的话就挑一条漂亮的丝巾,孟仕龙的爸爸可以给他买一个锅,她上次去店里的时候发现锅已经很旧了,是时候换个新的。
    至于孟仕龙……她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要不然直接当面问他好了。不然买不合适的也是浪费——那瓶她送他的香水她一次都没有闻到他喷过,她不想再买他用不上的东西了。
    东西买好,她拎着两袋礼物打车到了孟记烧烤。
    今天他们休店,卷帘门拉着,但二楼的窗户却能看到有人走动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对面的屋檐下,抬头往上望,不一会儿那个人影拉开了白色的窗帘,让日光透进来。
    看到孟仕龙出现在窗那头,尤雪珍下意识缩起脖子,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心抬起,孟仕龙并没有发现她,他站在窗边,举着镜子对着日光整理头发。
    尤雪珍忍不住翘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还挺臭屁的。
    她像欣赏一出默剧,不知不觉就站了十来分钟,直到口袋里手机一震。楼上窗边的人给她发消息,说他准备出发来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楼,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清晰,靠在窗边盯着手机,发现她没回就一直盯着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狸,在洞穴里连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机边,以为两只眼睛盯着就能盯出返信。
    姿态太可爱,尤雪珍想多看一会儿,也好奇他就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吗?故意拖着没回。
    他又专注地盯了一会儿,蓦地握住手机,大步离开,只剩窗帘在卷起的气流下微微摆动。
    他下来了。
    大脑接收到这个讯号,尤雪珍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前走到巷子转角那边,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赶紧逃离偷窥地,趁着孟仕龙从里拉开卷帘门的工夫,倒转回头,假装自己才过来。
    拉开卷帘门的孟仕龙看到她从远处慢慢走来,神情微怔。
    “……怎么这么早到了?”
    “我买好东西比计划的时间早,就提前过来了。”
    “你还买东西了?”
    “当然啦,过年总不能空手来吧!”尤雪珍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袋子,“这一袋给阿婆,这一袋给你爸爸。”
    孟仕龙没有一开始收她礼物时的推诿,很高兴地把礼物收下,然后眨着眼睛看向她。
    “没有我的吗?”
    “有,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怎么不会……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证据。你到现在都没有喷过吧?”
    孟仕龙语塞,没法否认自己的确还没喷过的事实。
    他转移话题道:“先进来吧。”
    尤雪珍走进店铺,通往二楼的阶梯在后厨,她跟在孟仕龙后面往上走,略带紧张地问:“你爸和阿婆都在吗?”
    “老豆刚被阿婆拎去剪头了,说他丑得不像话。”孟仕龙边说边笑,“他们应该等一下才会回来。”
    尤雪珍恍然:“原来你爸也不爱剪头啊……”
    孟仕龙再次语塞,半晌小声说:“嗯,其实往年被拎过去的还得再加一个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发抖。
    终于走上二楼,一上楼梯就看见的是客厅,客厅往前是走廊,尽头是一间打开着门的房间。
    他指着那处:“那里是我房间。”
    于港岛公寓偶尔才住几晚的房间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实的,每天都会睡觉的地方,一种奇怪的窥私欲涌上来,反而羞耻地打消了进去参观的念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就坐这里吧。”
    “好。想喝鸳鸯奶茶吗?”
    “诶,有吗?”
    “你来前我煮上的,应该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几边放好,说着就跑下楼去,不大不小的客厅回荡着脚步的余音。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随便乱走动,只用目光继续观察这里。
    她从刚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阳台的灵龛,上面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相,留着齐肩短发,笑着,嘴唇扬起的弧度几乎和孟仕龙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尤雪珍在那张太平山的缆车合照上见过她——孟仕龙的妈妈。
    灵龛被打理地很干净,插着的山茶是刚换的,水果没有一颗腐烂,最旁边还放了一卷邓丽君的磁带,《何日君再来》。
    尤雪珍觉得自己光是这样看着很失礼,连忙站到灵龛前鞠躬。
    孟仕龙端着奶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尤雪珍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懊恼地说:“我应该再带点水果来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软地玩笑道:“不如你等会儿下面的时候多做一碗给她?”
    尤雪珍却当真了,拍手说:“好主意。”
    他随手扯了一张茶几上放着的单子,铺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几上:“先来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着奶茶,眉头微微凑紧了。
    “这个要不要紧?”
    她指着杯子底下的纸,“摄影展报名表”这几个黑字被杯底濡湿,担心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不小心拿错。
    孟仕龙的视线跟着看向那里,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纸反过来,让她继续垫。
    “不要紧,之前买相机的那个店里留下过邮箱,他们发过来的。”
    “是吗……?”
    尤雪珍没被他随便糊弄,又把纸翻回来,扫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摄影展征集,对报名的人资格没有限制,若是选中的就话就能参展。虽然不是什么一飞冲天的比赛,但对新人来说一次不错的机会。
    “你不试试看吗?”
    孟仕龙迟疑地摇头:“不了吧,我的摄影技术肯定会落选,没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头:“可是……你明明是有兴趣才会把这张单子打印出来吧?”
    他笑了笑,这次回答得很快:“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
    “我的兴趣。”
    语气没有半分委屈,他说得极为坦然。
    高三那年妈妈生病花掉家里太多钱,变卖了港岛的房子却还是没能救下她,还欠了一些外债。老豆天天夜半三点起早去给人做便当还这笔钱,却说自己一点不累。
    难得两人都得空的周末,他带着他去郊外的公园钓鱼,黄昏时分从钓箱里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当塞到他手里,说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个蛋,要吃好,吃好身体好才能好好念书。
    老豆把便当递过来,耳鬓的白发不符合他年纪的多。
    老豆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就不爱剪头发,他笑话自己一剪兴许就长不出黑发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着他不剪吧,做一对乱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着便当里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钓竿依然没动静。他没完全咽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讲,我知你留在港岛伤心,不如我们找个便宜点的城市开店,港岛太贵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驳他,外头再便宜也要一大笔钱。
    他轻描淡写道,我不想上大学了,也没有想学的专业,那笔给我存的钱就拿出来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脸,数次吞咽喉咙,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睛,这些天没流出来的眼泪滴进便当里。
    最后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再半夜三点起来做便当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
    老豆听后,手心颤抖。
    没有一条鱼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标却不住地抖动着。夕阳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红。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没看穿他撒谎了,反正到最后,他没把自己想报考地质学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岩石换成锅铲,他并没觉得有多么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诉了第二个人,对着她和盘托出,没有遗憾,神态轻松。像是一个天生的冲浪手,温和地接受了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波动,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却被浪头打下去,就干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于他自己,他无所谓。
    可这样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胸口在收缩,他那些刻意压住的遗憾和委屈统统都跑到了她这里。
    奶茶的杯壁烫着手心,她踌躇着,还是说出口:“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
    “不要总是做那个最后往火锅里夹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给他,“偶尔要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东西……既然喜欢,就要去争取,去尝试,对不对?”
    孟仕龙定定地看着她,奶茶的雾气无声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冲动,但视线还一寸寸地在她脸上开拓。
    “那……先从喜欢的人开始好不好?”
    他仿佛在自问,可那双眼睛那么直白地在看她。
    这个时候的孟仕龙和温和两个字一点都沾不上边了,让她不敢看他,心脏像一颗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连续地弹跳出好远,好远……远到她觉得好像不能再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