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明日我要去见你 > 第60章 去见你
    陆京燃报了警。
    雪烟已经失踪了24小时, 警方立案,开始进行初步侦查。
    陆京燃根本不敢想她现在的情况,通知了班主任叶宁, 所有的朋友和同学, 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让大家分头找人。
    事实上, 陆京燃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电话被拉黑, 别人也打不通,发微信半点回应都没有。她像一阵风, 不知吹到哪儿去, 不声不响, 从整个人间消失了。
    冷风阵阵, 一个死夜。
    有人睡着,有人醒来;有人团聚,有人别离;
    有的故事正要开始, 有的故事已经结束。
    只有陆京燃痛不欲生,内心兵荒马乱,一颗心掂着一个小小的人。
    他痛苦地喘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 满脑子都是刚才陈念薇哭着说的话。
    她说:“雪烟从小就很乖, 学习又好, 一直是邻居嘴里“别人家的小孩”。她以前被雪叔叔保护得很好,性格开朗得不得了, 像个小太阳一样。”
    “我刚认识她, 我们才十岁, 我父母那时在闹离婚,在争我的抚养权, 我觉得我很不好,像个拖油瓶,就不该出生,连累了父母。我想不开,我整日都不开心,是她一直带着我出去玩,去晒太阳,告诉我说,薇薇,不管你好不好,都值得被所有人爱,更何况你还这么好。”
    "她还笑着和我说,我也是。她明明以前……"陈念薇哽咽着说:“以前是这么开朗的一个姑娘……”
    “……”
    “我父母后来没离婚,日子就这么凑合过去。再然后,雪叔叔去世,一切就变了。她也成了个累赘,拖油瓶,她妈怕雪烟挡着她攀高枝,不管她,所有亲戚都推三阻四,谁都不要她,还好她还有外婆。老太太很爱她,她慢慢变回以前的雪烟,我以为所有事都在好转,直到后来——”
    陈念薇微顿,猛地发出痛苦的哭声:“后来她外婆也死了。”
    陆京燃只记得,自己茫然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陈念薇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老太太是出车祸走的,临死前一把推开了雪烟,她才幸免于难,救护车没来得及到,雪烟是亲眼见着老太太咽气的。”
    “葬礼是她舅舅亲自操持的,雪烟守灵整整守了三天,白天黑夜都不合眼,亲戚来了又走,老太太下葬后,她舅舅看她可怜,想先带她回去住。”
    “……”
    “雪烟不肯,也不想麻烦任何人。后来,家里一个亲戚都不剩了,雪烟都没等到她妈来接她。”
    这一瞬间,陈念薇大放悲声:“她妈这个狗日的,在国外和林静怡旅游,说是恰逢暴雪连天,飞机连连延误,没办法赶回来,也没说什么时候来接她,还明里暗里怪雪烟不先去舅舅那住,惹得邻居说她闲话。”
    “……”
    “雪烟受不了了,她的人生一点盼头都没有了,那是她第一次自杀……”
    陈念薇还在断断续续地说。
    陆京燃心绞痛着,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她妈竟然是这个德性。
    他也一直以为,她外婆还在。
    雪烟总在他耳边念叨外婆,一个身子骨硬朗,性烈如火的老太太,甚至有一次,雪烟还说,陆京燃,有时候,我觉得你性格和我外婆一模一样,脾气都差得让人害怕。
    但她又说,外婆很爱她。
    这一瞬间。
    陆京燃发出了极其痛苦的哽咽。
    他没做到。
    他承诺过的话,统统都没兑现。
    眼泪模糊他的视线,整个世界都颠三倒四,“自杀”这两个字,像把刀凌迟着他的神经,他整个人都快疯了。
    雪烟很少和人说心事,直到现在,陆京燃才发现,他对她一无所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知道的事少得可怜。
    他像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只能把他们去过的,她有可能在的地方,全都找一遍。
    没有,统统没有。
    他一边喊一边找,脑子的血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里似乎有一头野兽在疯狂咆哮。
    在这瞬间,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在狠狠踩碎他的心。
    他后悔了,他应该好好听她打来的那通电话,他对她数次强调过的话,他怪她有麻烦总不打电话给她,可真正这一刻来临,他却什么都没做到。
    就像她说的,他根本不够成熟,更也不够包容。
    他很清楚,他是配不上她的,可他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将她拖下了水。
    夜风饿虎扑食,来势汹汹。
    埋在深巷的狗拼命狂吠。
    路过一个拐角,陆京燃停下脚步。
    他的视线糊成一团,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年纪很小的雪烟蹲在墙角,蜷缩着身子,手腕上开了朵朵红莲,鲜艳刺目。
    影子瘦瘦的。
    鲜血在蔓延。
    她不说话,安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
    雪烟去了月曜海。
    夜风呼啸,众星沉默。
    她坐在他们曾经坐的那块石头,安静坐了很久,想等着太阳出来。
    她记得很多事。
    左手腕那道疤,四年过去,再看已经淡化了许多,而过去的快乐,也是如此,就像现在耳边热烈的蝉鸣,点燃了一整个灿烂的盛夏,却又不声不响地殒灭。
    靡有孑遗。
    她什么也没能留下。
    十岁时,面临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再婚,她惊慌失措地堵在门口,哭着跪在裴秀颖面前,抱着她的腿抽噎,“妈妈,我不想叫林叔叔爸爸,你能不能别走,不要有别的女儿,阿羞会乖,你别扔下我。”
    裴秀颖弯下腰,摸着雪烟的脑袋,红着眼也哭了,“阿羞要乖,妈妈现在实在没办法,等妈妈稳定了,就想办法把阿羞接到身边照顾,好不好?”
    其实这是个谎言。
    裴秀颖根本不想要她。
    可是这种虚伪的温柔,比直言不讳更为残忍。
    十岁的雪烟并不是不懂。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怔了半晌,轻轻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无声让开了路。
    那时候的雪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好想跟着雪玉树,一起死去啊。
    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所有人都格外同情。
    她成为了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眼底总是带着可惜,明里暗里地说:“唉,可怜了,这么好的孩子。”
    或者,雪烟,你要坚强往前走。
    哪里是前?
    这是我们人类最古老的笑话,不管往哪儿走,都是往前走。1
    历史的车轮从不会倒退。
    这些薄言浅语,究竟能值几个钱。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没有人愿意了解她心里的痛苦。
    即使在外婆身边,她也全然没好。
    心脏像长了个痈疽,不爆发时平安无事,爆发时便是鲜血淋漓。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来校门口来接孩子父母的身影,甚至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父亲母亲》,都会让伤口反复阵痛,皮破肉烂。
    想死的念头总是如影随形。
    但面对外婆焦虑的眼神,一夜又一夜的失眠。
    雪烟开始妥协,学着和自己和解,学着去做一个正常人,去面对异类的眼光。
    可笑的是,演着演着,她自己也假装信了。
    然后,外婆也走了。
    雪烟终于不想演了。
    她的一场自杀,换来了裴秀颖的承诺。
    裴秀颖愿意将她接回了身边,好好照料。
    那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雪烟,真的以为,裴秀颖是真的在乎她。
    裴秀颖一定是爱自己的吧。
    毕竟,为了她,竟然敢违抗东家的命令,和林季同大吵了好几架,这个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她能原谅裴秀颖的,只要她再多爱她一点。
    她这样自欺欺人,勉强找到了一点活下去的念想。
    也许,刚开始时,裴秀颖对她是愧疚怜惜的,但是随着日子的磋磨,在无数次争吵和盎盂相敲,歇斯底里后,再多的愧疚和爱也被时间磨平了。
    裴秀颖只顾明哲保身,却又极会拿捏人心,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又施舍点爱,用这种恶劣的方式把她捆在身边。
    雪烟知道,自己不过是饮鸩止渴。
    但很多事,明知道你不该这样做,但就是控制不住。
    她的心里总是在闹饥荒,她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欲壑难填。
    雪烟本来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一生都做一个沉默的影子,最后倒在尘埃之中,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在人间来过,活过。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雨天愿意借她一支雨伞的少年。
    少年成了她的乌托邦。
    他恶劣,野蛮,轻狂浪荡,总憋着坏水逗她,但他也带她飙车,去看海,去体验从未经历的世界。
    他是她的一体两面,长成了另一半的自己,她理想中的自己,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她却终生向往着他。
    那个破晓黎明,海风呼啸。
    日出光芒万丈,天空橘焰漫漶。
    他眼神里的光,曾彻底照亮她黑暗寂灭的内心。
    在那时,雪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在日出。
    她天真地以为,日子有点好起来了。
    原来只是回光返照,上天依然没有眷顾她。
    雪烟忽然想起了雪玉树临终的遗言。
    他说,雪烟要好好长大,以后要照顾好妈妈。
    唉,爸爸。
    对不起啊,没能好好长大。
    世道无常,人间如生死苦海。
    三毒四执七苦,靡靡众生,谁也躲不过去。
    你要原谅我啊。
    毕竟,人心里的希望一死,也差不多要入土为安了。
    虽然我是这么的软弱。
    但我能不能,永远都是你的女儿呢。
    天空露出点橘色,太阳快出来了。
    雪烟思绪翻腾,脑海闪过许多画面。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乍暖又还寒。
    盖棺定论后,也不过一句“是耶非耶?化为蝴蝶2”罢了。
    这个世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好累,小熊不想过河了。
    好累啊……她想睡了。
    十五分钟前,雪烟吃了一大罐安眠药,开始起反应了。
    喉咙有细密的梗阻和刺痛感,胃里翻江倒海的。
    她浑身哆嗦,觉得冷,呼吸困难,脑子昏沉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浪潮汹涌,拍打海岸,淹没她的小腿,寒冷直入心扉,脚底似乎有恶鬼索命,将她往黑暗的深渊里拽。
    雪烟抑制想吐的欲望,艰难地喘了口气抬头往上看。
    天光乍亮,渐渐地,橘色漫漶,海的背脊尽是漫天.朝霞。
    真好,太阳升起来了。
    雪烟笑了下,无力地闭上眼。
    她人生的日出却坠落了。
    好累啊。
    就让她生来即轻,还时亦净吧。
    ……
    陈念薇收到了一条短信。
    来自雪烟,上面是一个酒店的地址,她所在的地方。
    陈念薇喜极而泣,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往雪烟身边赶。
    上了车,陈念薇又困又累,眼皮都忍不住往下耷拉,却强撑起精神。
    她的朋友需要她,她不能倒下。
    到了酒店。
    陈念薇按照短信内容,在房门的地毯下四处摸索,最后找到一张房卡。
    房间空无一人,尘埃浮游,只放着首缱绻的歌。
    两个女声轻轻唱着,唱腔柔软,凄婉悲凉。
    “珍妮不说话,静静看着我,挽起了红色长发
    珍妮画着花,我在画着她,任窗外风吹雨打
    多想用她涂满这一个盛夏,时间它碰不碎我们的无瑕”
    陈念薇心慌意乱,扫了周围一圈。
    桌面上有一封粉色的信,被茶杯轻轻压着,提醒着雪烟存在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紧,快速拆开信。
    上面是对裴池的检举,雪烟一五一十,详细地描述出来,不顾女孩子的清誉,把自己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揭开,给所有人看。
    陈念薇越看越崩溃,让她怎么相信,在最为平常的日子里,她最好的朋友经历了这样撕心裂肺的危境。
    她浑身哆嗦,抖着手:“裴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封信简短,最后一笔,雪烟希望自己保送的名额,学校能想尽办法让给陈念薇。
    这就是她留下这封信的原因。
    陈念薇红着眼,捂着嘴,泪落个没完。
    她想起过往的种种。
    雪烟总和她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有一塔没一搭地聊着。
    她皮肤白到发光,手腕上的疤被银色手链遮着,那是陈念薇送她的礼物,并佯装生气,和她说:“阿羞,以后别让我再送你这玩意儿了。”
    那时候的雪烟,身子纤细,影子更瘦。
    她看着手链直乐:“薇薇,这也算是我英雄的勋章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笑容也像冬日暖阳,秀气阳光。
    陈念薇看着她出神,总有种错觉,好像那些伤害只是路过了她,在她身上了无痕迹。
    雪烟和她说过许多愿望。
    “希望爸爸在天堂一切都好。”
    “希望妈妈……新家庭圆满顺利。”
    “希望外婆身体健康,我能陪她再久些。”
    再后来。
    “希望外婆在天堂能见到爸爸。”
    “……”
    现在也是如此。
    她在绝笔信上写,希望薇薇前程似锦,岁岁平安,不要和我一样。
    雪烟这个傻子,至死也想留下一点余热。
    许了成堆的愿望,可这么多的愿望唯独没有她自己。
    就好像,她这一生在人间行走,除了一身淅沥,什么也没得到。
    “珍妮别害怕,流言它无法闯入这座屋檐下
    煮最爱的茶,裹在棉被里彻夜说着悄悄话
    我不奢望世界为我们变化,只祈祷着爱人们都可以回家”
    陈念薇泪雨滂沱:“……又骗我。”
    真会撒谎啊这个人。
    她们明明约定过,要互相扶持,走过这艰难的一生,白发苍苍,也要一起围炉烤茶。
    即使满身淤泥,她们谁也不丢下谁。
    不求和你繁花似锦,但求你平安无事。
    陈念薇趴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房间回荡着她的绝望。
    歌还在唱。
    “珍妮常常一言不发,盯着云朵轻轻唱
    踩着落日尾巴,来喂我一颗甜的糖
    无暇为自己疗伤,为我搭安全城堡
    两颗柔软的心脏,该不该跳……”
    ……
    夜翻过一页,还是没人找到雪烟。
    夏雨垂泣,光也疲倦,雨丝忽阴忽晴。
    陆京燃像疯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更别说朋友和叶宁那边,警方那边也没找到,只给出了零碎的信息,白天雪烟去了医院,手上多了个袋子,疑似是开的安眠药。
    凌晨三点,雪烟出了星海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宁静街下的车,之后不知所踪,手上拎着个袋子,疑似是白天开的药。
    ——安眠药。
    这三个字让陆京燃心如刀割。
    他几乎不敢想,雪烟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眼睛酸涩发胀,喉咙哽着,像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败仗,丢盔弃甲的将军,他双眼暴红,却绝望恐慌到根本流不出泪来。
    也许雪烟说得对,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出自那样的家庭,如此渴望温暖,本不该遇上他这样野蛮顽劣的人。
    温暖?
    在这瞬间,陆京燃停下脚步。
    ——月曜海。
    像被棍子猛敲一记。
    日出,她一定在那!
    陆京燃疯了似的往车的方向冲。
    他上了车,想启动引擎,却发现手抖得不行,方向盘都握不稳,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红着眼说:“冷静点!”
    她需要你。
    陆京燃闯了几个红灯,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海风肆虐,很冰,吹得他的心生疼。
    他找了一个晚上,在可能快要找到答案时刻,却心生退意,他害怕,会看到他最不愿看到的场景。
    但他不能停。
    她还在等他。
    陆京燃没有犹豫,往上次看日出的海滩跑,冷风卷过肺,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痛得喉咙像被刀刺过。
    他重重喘着,一片橘色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纤瘦的身影,白色裙角飘荡。
    他心脏狂跳,冲了上去。
    看到了此生最肝肠寸断的场景。
    雪烟背靠石头,海风狂啸,她黑色的长发在空中翻飞,
    身后黎明的背脊宽阔漫长,身前的海天一色。
    橘光绵延不绝,马路川流不息,整个城市渐渐活了起来。
    她的眼却轻轻闭着,了无生气,仿佛夜眠此地。
    这世间人来人往,大道无情,万物从来亘古不变。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影子的离去。
    陆京燃呼吸困难,蹲伏下身,伸出的手在半空颤抖,他希望她只是太累睡着了。
    这短短几秒,陆京燃却觉得世界是静音的。
    他耳边一片死寂,视野也跟着模糊重影。
    爱从不知晓自己的深度,直到别离的时刻。3
    凌晨五点。
    从来不会低头的陆京燃,红着眼眶,第一次绝望又虔诚地祈求上天。
    ——别让他的光在日出时坠落。
    ……
    陆京燃将她抱进怀里,体温冰凉,像从冰窖刚推出来的尸.体。
    他腿一软,膝盖跪在沙滩上,轻轻拢着她,抖着手去探她的气息。
    一丝微弱的余热,像一根极细的蚕丝,又很快散在风里。
    他的心狂喜起来,手脚并用,抱着人往车里冲。
    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哪怕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