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雪粒镇 > 第18章 -如何当好姐姐-
    许茕茕头要炸了。
    很想让李婶再多挠她几下。
    她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该怎么当好一个姐姐,十四岁那年,家里突然就来了一个小男孩,自己突然就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弟弟,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发生,独生女毫无防备地就变成了姐弟俩。
    所幸,纪寒灯很好打发,尽管某些部分可能是装出来的,但至少他在表面上做到了乖巧温顺,一度让她以为当姐姐是件很简单的事。
    反正这个弟弟懂事又好哄,她随便配合一下就行了。
    以至于,许茕茕并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是不该配合的。
    比如,被纪寒灯压在床上,气息交融,紧密相连。
    他开始一晚又一晚地躺上她的床,缠她,黏她。
    一旦她试图推开他,他就会噙着泪,把头埋向她颈窝,做出一副委屈模样:“我一学期才回一次家,想多抱你一会儿都不可以吗?”
    难以想象,如此孩子气的人过完这个暑假就已经是大四学生,而且刚通过省城一家大公司的面试,下个月就可以入职实习。
    “毕业后,如果成功转正,公司会给我这种外地员工提供住宿,我特意问过了,可以带一个家属同住。姐,到时候我们一起搬过去,好不好?”
    白天的纪寒灯看上去正常了许多,认认真真削完苹果皮,切下一小块果肉,递到许茕茕嘴边,脸上笑意盎然。
    他受够了与她分隔两地的日子,也受够了那些街坊邻居对她的议论,她以为自己被李婶欺负的事能瞒过他,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
    许茕茕吃下苹果,边嚼边说:“我好好的去省城干嘛?”
    前几天她刚面试了一家工厂的会计,位置就在雪粒镇附近,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入职,一个月工资两千,以后会慢慢涨起来的。
    纪寒灯耐心等她咽下嘴里的苹果,又切了一块递过去:“姐,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去大城市看一看吗?省城的工作机会更多更广,以你的能力,在那里一定会找到薪水更高的工作。离开雪粒镇是你从小的梦想,让我们来实现它,好不好?”
    许茕茕沉默下来。
    纪寒灯凑近她,眼里满是希冀:“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坐地铁,逛大学城,逛艺术展,跨年的时候还可以去广场看倒计时。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能见到好多不同种类的超市、商场、便利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空调可以蹭。等我们赚够了钱,偶尔也可以享受一下生活,一起去看电影,看话剧,参加音乐节,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花钱,别担心,我会专挑打折票买的。总之,省城有着各种各样新奇好玩的事物,你一定会喜欢的。姐,跟我一起去吧。”
    许茕茕从来没有坐过地铁,在她的想象中,应该跟火车差不多。
    她也没有去过大学城,艺术展,音乐节,连电影院都没去过,更别提话剧。
    与无数陌生人站在灯光璀璨的广场,一起数着倒计时跨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许茕茕听着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心口被慢慢撕成了两半,一边是憧憬,一边是困惑。
    纪寒灯,既然你为我们规划了那么光明的前路,那为什么,偏偏要去杀人?
    为什么,要在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即将迎来光明之时,让自己双手沾上血?
    前几天李婶家的窗玻璃一夜之间被全部砸碎,查了好几天也没揪出是谁干的,闹得全镇人心惶惶。许茕茕当然知道是谁干的。
    这次只是砸碎玻璃,下次会不会要人家的命?
    一个已经跌入深渊的怪物,是无法迈向光明的。
    许茕茕起身走到水池旁,用手心接了点水,尽数浇到自己脸上。
    这样便不会被纪寒灯看出来她在落泪。
    纪寒灯跟了过来,拿着毛巾温柔地帮她擦脸上的水。许茕茕把脸埋进毛巾里,许久没有抬头。
    她没有答应跟他走。
    纪寒灯低头注视着她,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他已经尽全力列举出一些她肯定会感兴趣的东西了,可为什么她毫无反应?
    难道他漏掉了什么?城里还有什么?还有哪些更好玩更有趣的地方?
    没关系。
    再多想几个。
    总有一处能吸引到她的。
    纪寒灯努力地回想,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晚上,许茕茕背对着纪寒灯,侧躺在床的最里面,似乎在有意疏远他。
    心口慌乱无比。
    纪寒灯靠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低声说:“姐,我想每天都跟你在一起。”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诱饵。
    ——他自己。
    也是他最真实、最无法伪装的内心所想。
    “八岁之前,爸爸妈妈经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对我不闻不问,八岁之后,阿姨叔叔经常外出跑长途,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所以,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只有你,姐姐。”
    “假如一条被遗弃的、跌进泥潭的幼犬,在迷茫无助之时,只有你坚定地将它拉了出来,将它洗干净,给它食物,给它温暖,那么,它自然会从此会把你认定为唯一的主人,至死不变。”
    “但随着年纪增长,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你要上班,我要上学,偶尔见一面也总是匆匆忙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分隔两地,每分每秒都要忍受思念之苦。我知道,为了生存,每个人都是这样不断奔波,离别,渐行渐远。可是,姐,我们就一定要跟其他人走一样的路吗?”
    “普通兄弟姐妹,或许长大后就会各自成家,不可避免地彼此生疏,再不复往日亲近。可我们不一样,我不愿意、也不打算跟你分开。只要没有外人介入,我们就永远不必分离疏远,对不对?姐,求你,和我一起走吧。好的,坏的,我们都去一起体验,一起度过,就这么相伴到老,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不许任何第三者插足。”
    “姐,我只想要你。”
    “所以,你也只要我,好不好?”
    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磁性嗓音,附在她耳边低低地恳求。
    似情人间的暧昧,又似姐弟间的撒娇。
    愕然,惊诧,震颤,无数情绪涌上来。
    许茕茕没想到纪寒灯对她的依赖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愣了许久,她开口:“可我们就是普通人。”
    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活得更加艰辛悲苦,哪来的信心认为自己可以跟其他人不一样呢?
    “你不能这么依赖我。”许茕茕继续说,“我只是暂时对恋爱结婚不感兴趣,不代表以后真的会单身一辈子。人生变幻莫测,我随时可能认识一个跟自己天造地设的相亲对象,飞速结婚生子,难道到时候你也要跟着?你也一样,说不定哪天就会对某个姑娘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何况你之前不是就喜欢过女同学吗?”
    纪寒灯将背对着他的许茕茕身子翻过来,直视她:“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许茕茕没说话。
    纪寒灯眼底带了委屈:“真的没有。”
    许茕茕无奈:“知道了。”
    纪寒灯压向她:“那你不准跟别人相亲。”
    许茕茕:“……”
    纪寒灯声音喑哑:“姐,你是我的。”
    许茕茕一怔,心口仿佛被狠狠重击了一下。
    她伸手抵住他胸膛:“纪寒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有二十几岁的弟弟这么黏着姐姐的?别幼稚了,回你自己床上睡去。”
    语气正经又疏离。
    纪寒灯表情暗下来:“余馥也不是小孩子,她可以跟你睡,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许茕茕咬牙:“因为馥馥是女孩子,你老是跟她比什么?”
    纪寒灯低眸:“不公平。”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上去甚是惹人怜爱。
    但许茕茕决定不吃他这一套,斥道:“热死了,别贴我这么近!”
    纪寒灯箍着她,声音又低又哑:“哪里热?”
    许茕茕有些恼:“我背上全是汗。”
    修长的手指挑开她的衣摆,探进去,缓缓触上她裸露的背。先是指尖,接着是掌心,一点一点地,整个覆盖上去,灼烧着她的肌肤。
    许茕茕僵住身体。
    “骗人。”纪寒灯贴向她耳畔,喉结滚动,“根本没出汗。”
    虽然他只是将掌心轻轻覆在了她背上,并没有肆意乱摸,可许茕茕还是由衷感到了恐惧。
    万一。
    万一他真的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她根本反抗不了。
    一旦发展到那个地步,那他们的关系会彻底坠入万劫不复。
    刘月母子之死,已经让许茕茕深刻意识到,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纪寒灯,他早已长成了一个危险、不可控、侵略性极强的成年男人,许茕茕根本无法预测他还会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许茕茕沉下脸:“把手拿开。”
    纪寒灯没有动。
    许茕茕彻底怒了:“松手!”
    僵持几秒后,纪寒灯慢慢松开了她。
    许茕茕立刻从床上坐起,与纪寒灯拉开距离,整理好衣摆,双手有些抖。
    纪寒灯愣了愣,也跟着坐起,压低声音:“你在怕我?”
    就在刚刚,他鼓起莫大的勇气,毫无保留地向她袒露心声,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在怕他。
    怕他什么?
    怕他伤害她?
    心口骤然空了一块。
    那是被生生挖去的心脏。
    纪寒灯抬起手想碰一碰许茕茕,却被她避开。
    许茕茕冷冷瞪着他:“难道我不应该怕你吗?”
    纪寒灯微怔:“为什么?”
    许茕茕已经二十七岁,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当好一个姐姐。
    可她知道,如果一味这么纵容下去,纪寒灯一定会干出更多令她脊背发凉的事。
    是非对错,她这个做姐姐的,必须教给他。
    她看着纪寒灯,说:“刘月和江岭死了。”
    床边的风扇咔吱摇着头。
    纪寒灯眼底毫无波澜:“哦。”
    没有惊讶,没有恐慌,平静得有些诡异。
    许茕茕深呼吸,问:“是你干的吗?”
    纪寒灯与她四目相对,忽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就是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怕我?”
    啪。
    巴掌印清晰地烙在他脸颊。
    许茕茕浑身发抖:“微不足道?杀害两条人命,对你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纪寒灯,与你共处十三年,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变态!”
    变态。
    他好像的确是变态。
    纪寒灯轻抚着脸上被她扇过的位置,苦笑:“那个人杀掉赵阿姨和许叔叔,抢走他们的毕生积蓄,这不可怕?那对母子花着抢来的钱,治了病,搬了家,日子越过越好,毫无忏悔之意,这不可怕?姐,在你心中,难道我比他们更可怕?”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忏悔?”许茕茕问。
    “因为我观察了他们三年。”纪寒灯淡淡道,“无论他们搬去哪儿,我都会跟过去,反复地提醒他们的邻居、同学、同事、路人,让每个人都知道赵阿姨和许叔叔死得有多惨、有多冤。我一边柔弱无助地流着泪,一边适时地在言语间引导那些热心人,应该用什么方式惩治刘月和江岭。人们的正义之心一旦被勾起,无论我说什么,大家都会照做的。我要让那对母子被排挤,被欺凌,我要让他们每分每秒都饱受折磨,不得安宁。”
    “可江岭还是个孩子……”许茕茕喃喃。
    “谁曾经不是孩子?”纪寒灯冷笑,“我为什么要去怜悯仇人的孩子?他的父亲在开枪之前,有怜悯过赵阿姨和许叔叔吗?有怜悯过作为孩子的我和你吗?”
    “叔叔阿姨养了我十年,他们在我心里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亲生父母。每次在学校填表格的时候,父母那一栏我都会认认真真写下许江和赵静文这两个名字。从小到大,我设想过无数报答他们的方式,幻想着未来有一天可以鼓起勇气改口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实现,就被那个人全部摧毁了。”
    “曾经那么开朗明媚的、我心中最重要的姐姐,一夜之间染上灰暗,爬满颓丧,从此每一次笑容都带着苦涩,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变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假装阳光,假装朝气。”
    “姐,我对凶手的恨,一点都不比你少。”
    纪寒灯那双泛红的眸子里,充斥了浓烈的、刺骨的、坚定的恨意。
    许茕茕这才明白,原来世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仇恨中。
    “他以为从楼上一跃而下就能一了百了,抵消自己犯下的罪?不,我不会放过他的。我要让他的妻子和儿子,生不如死。”
    纪寒灯发出一声轻叹:“可是不论我干什么,与凶手的所作所为相比,都太小儿科了。他要了叔叔阿姨的命,而我却只能在精神上微微折磨一下他的妻儿,三年以来,刘月依旧每天若无其事地摆着摊,江岭依旧次次拿满分,还顺利考上了重点中学。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许茕茕发着颤:“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哪怕他们流露过一丝对你的愧疚,尝试过怎么补偿你,我的恨意都不至于那么强烈。可他们没有。一次都没有。作为受益的杀人犯家属,他们从未关心过被害者夫妇还有一个可怜的女儿,从未反思过他们的好日子是拿被害者全家的血泪换来的。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
    纪寒灯低头凑近她,柔软的唇瓣落在她脸上,轻轻吮去她眼角的泪。
    这个男人,竟然一边讲述自己的杀人理由,一边靠过来温柔地亲吻她。
    许茕茕蓦地推开他,又一巴掌扇过去。
    “你在做什么?”她震怒又惊诧。
    “帮你擦眼泪。”纪寒灯若无其事。
    那叫擦眼泪?
    许茕茕感到荒谬。
    纪寒灯盯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问:“姐,你是在为他们哭吗?”
    轻若羽毛的声音里,藏着怒气。
    他心甘情愿受着她的巴掌,却因她落下的泪而生出怒意。
    不过是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人而已,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他们有什么资格让姐姐哭?
    “我在为你而哭,纪寒灯。”许茕茕说,“哭你的愚蠢,哭你的堕落。我并不同情仇人的妻儿,我只是觉得遗憾,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早已摆脱了你父母的影子,努力考上一个好大学,成长为一个阳光正直的好孩子,从此前途无量,大有作为。但我错了,其实你一直都待在阴暗角落里,从未出来过。”
    纪寒灯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住。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嫌恶,唾弃。
    没关系的,反正是事实。
    可是为什么,在听见许茕茕也这么说时,心脏会如撕裂般剧痛呢?
    “从你第一次住进我们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孩。为了生存,做出一些必要的伪装,这无可厚非。可你竟然恶毒到敢杀人,打着帮我报仇的旗号,去肆意宣泄心中的恶,视人命如草芥,连孩子也不放过。纪寒灯,你这样跟那个杀人犯有什么区别?不,你已经是杀人犯了。”
    “果然,你跟你爸妈一样,是个天生拥有犯罪基因的变态坏种。”
    “纪寒灯,你让我失望至极。”
    许茕茕一字一顿,吐出尖刀,吐出利刃。
    狠狠地,用力地,刺入纪寒灯的五脏六腑。
    他呆呆望着她,眼底光彩一点点流失,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
    许茕茕知道自己在伤害他,她就是故意的。
    不然她还能怎么办?
    难道要笑着抱住他,夸赞他,奖励他?
    ??还是摸摸他的头,安慰他下次别再犯同样的错?
    这不是一次考试不及格,不是跟同学打架斗殴,而是杀人,她唯一的弟弟纪寒灯,杀了人。
    她此刻不再害怕他,而是恨他。
    她在真真切切地怨恨着纪寒灯。
    恨他不听话,恨他走歪了路,恨他一夜之间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恨他这三年暗中实施着复仇计划,一个字都不跟她说,欺骗她,背弃她。
    就在刚刚,他还在给她编织美好未来,她差一点就要对他口中的新世界心生向往,而现在,惨烈的真相摆在面前,他和她根本就没有资格拥有美好未来。
    “所以,你要去告发我吗,姐?”纪寒灯勾起唇,“就像你的沐煦哥哥一样,站在正义的那一方?”
    “对。”许茕茕面无表情,“我要把你送去派出所,送去监狱,两条人命,够判你死刑了,纪寒灯,是你亲手毁了你自己!”
    “好。”
    纪寒灯毫不在意地笑,起身离开了许茕茕的床。
    许茕茕独自坐在床上,低垂下头,伸手捂住脸。
    指缝间溢出大颗的泪,滴落在浅灰色的毯子上。
    窗外微光亮起。
    漫长的一夜,画下句点。
    雪粒镇(十二)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8-28 19:12 发表于江苏 400人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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