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文不清楚别家会不会这样护着上门教书的先生,可严爷对他的照顾已算细致入微了,竟然当着村里人的面,选择帮自己。
    晚上,念书的时候他总有几分心不在焉,口干舌燥,一会儿舔嘴唇,一会儿又不自觉的捧起瓷杯里的水抿,脑子里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严融之只当少年没从受惊的状态走出,所以没叫他念太久,放他早点回家休息。
    林殊文走得比往时早,他已经走到了院落的圆拱门外,隔着镂空石雕,悄然回首,眸光越过缝隙,看见原本在门外目送自己的宅子主人,此刻孤身立在院中的梨树底下。
    仿佛探查到自己的视线,瞥见对方朝镂空石雕投来的视线,林殊文就像被当场抓包似的,连忙扭回脑袋,步履匆匆地沿着过廊小跑离开。
    才出主人的院落,罗文赶上来唤他:“小林先生。”
    林殊文问:“罗大哥,叫我何事?”
    罗文笑道:“这不,上旬过去了,我按主子吩咐,先给先生支上旬的束脩。”
    连之前给林殊文帮忙时送的那些物什,将钱一并扣除后,交到他手上的银子共计六两。
    罗文道:“按每月二十两银子算,扣除二两后,中下两旬分别再给先生各自发放六两。”
    林殊文捧着钱袋不语。
    罗文又笑:“小林先生不必多虑,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在郦国,士族文人地位最高,很受追捧。
    普通府邸请先生上门教书,每个月不但给丰厚的束脩,还会额外给予先生几石到十几石不等的米粮,素日里更对先生照顾周到。
    林殊文虽无功名在身,但他做了一件许多大夫十多年都做不成的事。
    罗文暗道,大夫上门给他们主子看诊一次,仅是诊金就有好几两了,林殊文几乎每日都来,给二十两都算少的。
    主子特意吩咐,和小林先生这样性子的人相处,适度最重要,凡事过犹不及,让小先生心安理得地适应与接受,过度的好与坏都很容易把先生吓跑。
    罗文开口:“若小先生觉得不妥,不妨跟主子商量商量?”
    林殊文沉默。
    几番说辞结束,罗文暗暗一乐。
    最后一句,就当法宝亮出来了。
    这段日子,罗文眼睛精明锐利得很,能看出来小先生很听主子话的,旁人对他说什么,他若想婉拒推辞,就会低头不开口,旁人,包括罗文在内,看他安静无辜的模样,不忍再多言半个字。
    但主子跟小先生说的话就显得与众不同,小先生会听进心里,乖乖照做。
    主人素日的威严不光能震他们,纵使任何脸色都不摆,那样平静平和的神态,一样能镇住小林先生这种内敛敏感的性子。
    林殊文沉默无言,轻微的动摇念头烟消云散。
    他的步子越走越慢,忽然轻声道:“罗大哥,请你等一等。”
    罗文:“哎?”
    林殊文返身就走:“我想回去跟严爷说句话。”
    罗文双手环臂靠在过廊的乌木长柱上,笑了笑。
    *
    月色宛若银带,静谧笼罩着整座宅邸。
    林殊文走回主人的院落,隔着门,喊:“严爷。”
    他欲言又止:“多谢你,我……”
    少年涉世虽少,但谁对他真心实意是能感受到的,眼睛正酸呢,寝屋的门忽然打开。
    林殊文盈着微湿的眼睫颤了颤,呆呆望着面前的人。
    少年柔软敏感的神态落在严融之眼底,叫人看到格外心悸,萌发出想把人抱在怀里宽慰的念头。
    但严融之没有这么做,而是问:“可有好些。”
    少年垂首,眼睛的热意忍了回去,点了下头。
    他解释:“并非故意避开严爷,更不会不想和严爷见面。”
    寝屋外的过廊袭来几阵清风,梨树挲响,树影轻摇慢晃。
    林殊文很有说话的念头,不等严融之问,他兀自开口,说道:“发了束脩,明日我想去城里多备些物什,自己能用,还有一部分送到莫家。”
    严融之没打断少年说话,目色沉静,虽无言语应和,但林殊文知道对方正在专注听自己说话的。
    “我、我不仅要给莫家赠礼,还想给严爷送。”
    说完,林殊文捏紧垂在身侧的手指,说给严融之送礼,可心内没有半点底气。
    严融之家底丰厚,他送的礼,太过微薄了。
    严融之道:“上次小先生不是已经送过了。”
    林殊文一时没反应,细想之下,面额浮起不自在的红。
    “严爷指的是那只兔子么?”
    他想开口,却笨拙地越解释越苍白。
    陶泥兔子只是他随手捏出来的,比起对方对自己的诸多照拂,根本不值一提。
    严融之注视少年从发下露出的小截耳朵:“那只兔子已经被我收藏起来,或许在许多人眼中,这只烧出来的陶泥兔子不值一文,可在我心里并非只用银钱衡量它的价值。”
    少年玉色的脸庞在灯下浮出愈发明显的红意,他不敢对视严融之的深邃沉静的眉眼,眸光游移到地面,一下子又吱不出声了。
    最后不利索地开口:“那、那我回去啦。”
    严融之仍是低头看他:“早些休息。”
    林殊文“嗯”一声,抬起双眸迎了上去,目光甫一触碰又敛下:“严爷也尽早休息。”
    *
    翌日,天色晴朗,林殊文闷醒后嗓子一阵干。
    要去城里的市集,他不敢多喝水,匆匆饮了半碗,又去院里接了清水扑到脸面洗漱,留在肌肤的凉意让他顿感舒服几分。
    一早喝些温热的稀饭,吃菜干,用蒸熟的鸡蛋沾了点酱。气候渐渐热上来,林殊文的胃口不是很好,用饭时都心不在焉的。
    吃完就收拾布包,把钱袋仔细收在身上出门。
    经过院子,看见菜田已经长了绿油油的一片,上次种植的香料全部冒出一指多高的新叶,适应节气的时蔬也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了。
    林殊文往菜田浇灌些微的水,赶去租马车的途中掩唇又咳了会儿。
    马匹不便宜,普通的小马至少也要六七两,大一点的十几两,比较好的都得三四十两一匹。
    城里小有名气的人家才会买马出行,平民百姓若非情况紧急的时候,寻常赶路就只骑驴。
    毕竟租一次马车,耗费的钱能赶上七八日所挣。
    林殊文步行至半道,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小林先生。”
    罗文控制马车停在路边,帘子掀开,严融之一袭墨绿暗纹宽袍坐在车上,墨发半扎,别着一支素简样式的木簪,庄正沉静。
    林殊文过去见过的地主和商人,比起他们阔显富裕的作态和穿戴,车上的主人其实看起来更像一位出身名门且稳重的文士。
    罗文叫:“小林先生?”
    林殊文扯回片刻的失神:“严爷,罗大哥,你们这是?”
    罗文道:“先上来说吧。”
    林殊文:“我要进城……”
    罗文:“正好,主子也要去一趟城里。”
    林殊文对上严融之投来的目光,默默地上了马车。
    “严爷。”
    他目不斜视盯着自己放在膝盖的手指,严爷今日进城,是巧合还是……
    他担心自己想太多,途中就靠在车壁上装睡。
    *
    城里近日来了流寇,城门检查进出人群。
    入城要跟登记名册,林殊文把名字、里居,年龄一并报上。
    登记完过了城,罗文顺着方才登记一事随口问:“小林先生何时生辰啊。”
    林殊文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对方,罗文算算日子:“生辰就要到了呢。”
    过去林殊文很是期盼生辰,这一世却不盼着这日的到来。
    他侧过身:“严爷,罗大哥,把我放在这儿就好了。”
    严融之道:“我去见个人,市集人多眼杂,让罗文带你。”
    严融之在一座府邸前下车,交代几句,余下时间,罗文则带林殊文到市集各处。
    林殊文先去肉铺找老板切了两块新鲜的肉,自己留比较小的那块,大一点的打算送去莫布家里,又到杂货铺买调料干粮。
    时节热了,林殊文还穿着春时御寒的衣物,没病也没要闷出病来。
    他听了罗文的提议,去布庄买两匹新布,可以花点钱拿给村里会女工的娘子帮忙做两身新衣,又在隔壁衣铺内买了一身当季新衣。
    少年太瘦了,骨架又小,掌柜取出最小的那套给他,比划在身上仍显得有点宽长,遂只拿一套。
    罗文道:“这套先凑合穿,小先生把布拿去给村里的娘子们做,多做几套合身的。”
    林殊文道:“好。”
    他没为油盐生活考虑那么周到,罗文提一句他就应一句。
    途径书坊,林殊文迟疑稍瞬,扶着马车:“罗大哥,我想下去看看。”
    罗文观望书坊的牌匾,把人放下。
    林殊文道:“我很快就出来。”
    罗文没有多问,就在书坊门外等。
    林殊文买了文房四士,几本杂籍,还有套刻刀。
    最后逛了几家杂铺,添了簟枕一类,带了六两银子出来,花出去的拢共不到一两。
    林殊文怕耽搁太多时间,很早就跟罗文说东西都买整了,两人乘坐马车在府邸外等候,林殊文本来在翻看新买的杂籍打发时间,奈何今日起早,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梦里隐隐听到人声交谈,林殊文茫然睁眼,迷迷糊糊地撩开车帘。
    严融之饮了些酒,身上沾酒香,人没醉。
    睡意未消的少年似乎魇在梦里,更像醉了,敞开车帘后林殊文往前栽倒。
    严融之抬手把人拢在身前扶住,少年带着些热温汗湿的脸靠在他颈侧,正想问怎么了,掌心探出,摸到少年发烫的面额,皱眉。
    他吩咐罗文:“找家医馆。”
    怀里的林殊文不怎么安分,严融之拢好他乱动的身子,第一次和难受都不吭声的人相处,到底经验太少。
    他往少年鼻子轻轻一捏,不算惩罚,无奈的成分居多。
    “烧迷糊了也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