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春心欲燃 > 第116章 番外7
    明成十五年的春来?得很迟, 三月眼见着到头了,宫里还是有些冷清。开春时皇帝便带了人去猎场春猎,萧沁瓷一贯不喜骑射, 经了这么些年皇帝手把手的教导她也还是不行?。
    最近萧沁瓷总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皇帝有心想叫她出来?散散心, 结果她出来?之?后还是只肯在高台坐着,赐了彩头叫随驾的贵女们自去射猎,自己?便不肯动了。
    “娇气。”皇帝激她。
    “哪里娇气?了,”萧沁瓷拿眼睨他,“您要是想骑马自己?便去,在这里磨我是也想要讨个彩头不成?”
    她赏贵女们的彩头无非就是金钗玉饰,皇帝要那个可没用。
    但?他闻言还当真细想了一番,道:“要是朕拔得头筹, 皇后的彩头就任由朕挑选?”
    萧沁瓷不入他的套, 只含笑挤兑他:“陛下舍得下脸面去同?一群小娘子争,我是没二话的。”
    顿了顿, 不知是想到什么,她又说:“要是陛下当真拔得头筹,我倒真有个彩头能送你。”
    “什么?”皇帝来?了兴趣。
    “你赢了就知道了。”
    皇帝见磨不动她, 只好自己?上?马, 他这些年骑射功夫不曾落下, 皇帝三不五时地带她出来?跑马, 萧沁瓷是个不肯动弹的, 能躲就躲。
    萧沁瓷站去了高台边,看着皇帝玄衣烈烈策马而去, 松绿披帛在风中起?落,萧沁瓷理?了理?袖, 便有婢女道:“娘娘,这里风大。”
    她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皇帝背影消失在深林,这才下去。
    皇帝亲自下场,莫说他骑射功夫好不好,旁人也是只能让着他的,他这一趟收获颇丰,回来?时已近日暮,他一马当先,身后远远缀着禁卫,萧沁瓷站在空地上?,有华盖遮挡,见了他来?便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
    他没停,萧沁瓷没怕,面上?刚挂起?个笑,皇帝便纵马过来?,抄了萧沁瓷上?马,激起?周围一阵惊呼。
    “李赢!”萧沁瓷不知他还有这种年少?轻狂的意气?用事?。
    衣袖在风中缠成一团,萧沁瓷贴上?他胸膛,在急速地向前中忘了呼吸,风大得几乎要睁不开眼,只能恨恨地叫他:“李赢——”
    这是他喜欢玩的小花招,萧沁瓷从第一次的惊讶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不至于害怕,但?还是暗恨。
    “我在。”他贴着她耳道,鬓边呼吸温热。
    他抱得太紧,叫萧沁瓷在挤压间生出疼痛的错觉。
    速度渐渐幔下去,马蹄踏过草野,这边的草渐渐深了,被吹拂时能触及他们脚底。往前是绵延无尽的绿野深林,在天尽头连成一线,颜色是深浓的绿。
    广阔天地。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了。
    萧沁瓷往后靠,更?深地偎进皇帝怀里,轻而易举的摸到他的手往下。
    “嗯?想要?”呼吸变得灼热,皇帝声音里有恶劣的笑,故意迟疑道,“在这里?”
    萧沁瓷:“……”
    “我怀孕了。”她突然没头没尾的说。
    她按着皇帝的手停在小腹,柔软的肉随呼吸起?伏。
    良久的沉默后,只闻风声呜咽:“——什么?”
    萧沁瓷知道他听清了,不肯再说。
    说出来?是冲动,说完之?后心中生起?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就像她诊出喜脉的那天。
    “萧沁瓷,再说一遍。”
    马停了,皇帝的气?息弥山亘野似的笼罩下来?,将?她密不透风的牢牢包裹住。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萧沁瓷的全名,往往是极度认真或是被萧沁瓷气?狠了。
    萧沁瓷还是别过头去不肯说话。
    皇帝翻身下马,仰头让萧沁瓷看他,眉眼缀着沉沉的霜:“阿瓷,看着我。”
    头顶是湛蓝晴空,无垠苍穹,白云压在萧沁瓷肩头,她逆着光,面容都沉在阴影里变得模糊,但?那个眼神皇帝会记一辈子。
    “阿赢,”她语气?软下来?,但?话只说一次,“你听清楚了。”
    皇帝一动不动,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萧沁瓷笑了一下,忽然从马上?扑下去。
    “萧沁瓷!”
    皇帝心脏骤停,将?她抱了满怀。
    萧沁瓷腿缠上?他腰,和从前抱她时的游刃有余不同?,萧沁瓷感受着身下人的肢体僵硬,像是在一瞬间忘了旁的,只凭着本能行?动。
    “嗯?”萧沁瓷环着他颈。
    他恨恨说,眉间的霜更?冷:“你真是——”
    萧沁瓷忽地亲了他一下。
    她今日擦了唇脂,印在皇帝唇上?就是淡淡一抹嫣红。
    “什么?”她问。
    “我说——”
    萧沁瓷又亲了他一下。
    皇帝看她。
    萧沁瓷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要说什么?”萧沁瓷问。
    “——再亲一下。”他嗓音沉下去。
    萧沁瓷今日倒听话,乖乖地又俯首在他唇上?挨过,便被他咬住了唇舌,唇舌间交错过的是青草雨露的凉气?,不过片刻就变得濡湿滚烫。
    唇脂里添了樱桃,吃进去有果香。
    “什么时候的事??”皇帝问。
    “半月前。”
    “怪不得……”他贴着萧沁瓷的唇,恨恨咬了一下,到底没舍得用力,“瞒着我?”
    萧沁瓷轻轻笑,道:“没想瞒,不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嘛。”
    “这种事?,何必寻时机,你就是故意的。”皇帝细细想了一番,萧沁瓷这半月来?根本没有异样,便连女子惯常害喜的症状都没有,天气?还有些冷,她又不爱动弹,不怪皇帝没有发?现。
    但?他贴着萧沁瓷小腹,没感受到那软肉下藏着一个生命:“多久了?”
    “两个多月。”
    “那你还敢做这样危险的事?。”皇帝把她往上?颠了颠。
    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你先做的吗?”
    皇帝哑口无言。
    半晌后也只能又气?又好笑地道:“这种事?也要和我争。”
    到底还是怕先前的纵马留下隐患,皇帝带她回去后叫了奉御来?看过,又仔仔细细地问了女子孕时需要注意的方面。这下也无心射猎了,猎场行?宫总归有许多不足,皇帝便起?了回宫的心思。
    萧沁瓷倒是想在这里多待几日,平时出去走走也挺好,便又在行?宫多住了几日。回去路上?也不敢走得急,但?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萧沁瓷回宫之?后反而显出不适的症状。
    她害喜倒不严重,就是难受,做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吃东西也没滋味。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两个月,好不容易能胃口开了,她又开始害喜。
    一日晚间,萧沁瓷突然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也从来?不知道怀孕生子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一时竟觉得不能接受。
    随着小腹渐隆,她心情也越来?越浮躁,萧沁瓷最是冷静自持的一个人,如?今竟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皇帝话接得很快,又像是仔细想过,开始时仍旧沉稳冷静:“那就不要。”
    “你哄我。”萧沁瓷揪着他衣襟,掐得指尖发?白。
    皇帝看进她眼,道:“没哄你,”他顿了顿,“你的想法最重要。”
    他说得认真:“怀孕的苦楚朕想以身受之?,可这是不能做到的事?。阿瓷,你比我厉害,这也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就要这样做。”
    父慈子孝或是天伦之?乐对?他俩来?说都有些虚幻,至少?皇帝从没想过会有自己?的子嗣,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也就没有把握能教出一个好孩子,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做。
    萧沁瓷沉默,忽地闭了眼,贴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我害怕。”
    皇帝心里一软,萧沁瓷泪已经落在他颈上?,烫得灼人,他看不见。
    “我在这里。”
    他们交颈相缠,声音同?样落得很轻。
    ……
    萧沁瓷的软弱只在深夜,白昼里她仍是若无其事?,照常去到两仪殿处理?政事?,朝臣们倒是又有话说,只是较之?从前委婉许多,只在文书中写皇后有孕不宜操劳,萧沁瓷便把骂过她的人都叫到面前来?挨个柔柔骂回去,朝臣敢流露不满,她就敢眉头一皱说肚子疼,这下不用她动嘴,便有的是同?僚上?书参他不敬皇后。
    他们的心思也当真好懂得很。
    “开心了?”皇帝没拘着她,她要来?两仪殿便来?,要看折子便看,看累了卡着时间要萧沁瓷陪他出去走走,走完又回来?继续和那帮八百个心眼的朝臣斗智斗勇。
    萧沁瓷也没觉得开心,心口堵着的郁气?未散,淡淡道:“说到底,不过是看重我的肚子罢了。”
    “不必在意旁人的想法,人人都有口,你压得住他们,便能让他们按你的心意来?说话。”
    皇帝说得没错,能开口的人是掌握权力的人,萧沁瓷比他们强势,就能让他们闭嘴。
    到后期时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那种隐隐的忧惧又肉眼可见,萧沁瓷掩饰得很好,但?在皇帝面前却从来?没有掩饰过。
    过往长久的冷淡在经年里反噬,萧沁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依赖他。
    皇帝的沉稳在这时显得恰到好处,他的耐心也让萧沁瓷侧目。
    他在深夜替萧沁瓷揉着腿,然后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嘉岁,”山川降嘉岁,草木蒙润滋1。萧沁瓷先想起?的是风雨应时、百姓丰足,然后又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和皇帝到城楼上?放灯,那时她写的是“年岁复年岁,余事?皆平安”,而皇帝提笔写就“年年今日,繁华依旧,还与旧人同?”,如?今再回想竟然都实现了,“就叫嘉岁吧。”
    “好。”
    嘉岁也出生在深秋,不冷不热。
    不过萧沁瓷仍是觉得这九个月从未这样漫长过,漫长到畅春园里的石榴挂果红透,太极宫中才闻第一声婴儿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总是如?出一辙的丑,萧沁瓷看着她时分?娩的疼痛和怀孕的艰辛又变得具象化?起?来?。
    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某种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咽喉,沉甸甸的堵在她心里,然后又慢慢化?开,变成了另一种更?滚烫的情感。
    当年她母亲看到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萧沁瓷无从知晓。
    萧沁瓷没接触过旁的婴儿,但?嘉岁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安安静静的,皇帝去逗她,她眼睛就会随着他转,偶尔才会赏面子似的笑一笑。
    “她不爱笑。”萧沁瓷站在一旁看着。
    皇帝拿了很多小玩意儿逗她,嘉岁都不领情,觉得烦了就把淡色的眉毛拧紧,挥舞着小手将?眼前的烦人玩意儿都一把打开。
    她力气?已经很大了,打到皇帝的手便发?出一声脆响。
    “你别逗她,她该哭了。”萧沁瓷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她也不爱哭。”皇帝重新碰了碰她的小手,被一把攥住。她对?父亲手指的兴趣远大于其他的玩具。
    皇帝看出萧沁瓷的小心翼翼,她总是谨慎地看着,不远也不近。嘉岁不粘人,萧沁瓷没有自己?喂养,宫里不缺伺候的人,照顾起?来?也很省心,至今她抱孩子的动作都算不上?熟练。
    但?她也不喜欢把嘉岁完全让别人照顾,她不放心。
    萧沁瓷说:“不知道像谁。”
    皇帝牵着萧沁瓷的手指让她碰了碰嘉岁。又细又软的五指轻轻攥住萧沁瓷的指尖,握紧的小拳头像合拢的花骨朵。
    太软了,谁都能伤害她。
    皇帝道:“像你。”
    婴儿的掌心很热,萧沁瓷不安地动了动,嘉岁却攥得更?紧,忽然对?她笑了笑。
    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如?新月,纯净得让人想起?一朵花静静开落。
    萧沁瓷心里那种感情又朦胧起?来?,变得温软。
    生育只是开始,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也同?样艰辛。起?居都是小事?,该如?何教养才是让他们费心的。
    萧沁瓷没养过孩子,她自己?是作为贵女被娇养大,因此处处受旁人摆布,但?嘉岁是公主,是唯一的皇嗣,这意味着来?日她要走的路注定艰辛。
    周岁宴后皇帝赐下了封号,萧沁瓷没有惯常用封地作为公主封号,而是另选了一个——昭德。她将?写着二字的纸送到皇帝面前时后者在瞬息间便明了了萧沁瓷的想法,但?他没有询问,默认了萧沁瓷的做法。
    这是萧沁瓷为她择定的路。
    启蒙之?后进学,皇帝为她择定的是时任左谏议大夫的孙复,萧沁瓷却更?想让贺兰成来?做公主的老师。
    贺兰成同?是出身世家?,年后就要升任中书令,萧沁瓷知晓让他来?做公主老师的消息一旦传出,朝臣必然又会思索她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摇头:“贺兰成心气?高。”
    萧沁瓷道:“孙复脾气?怪。”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萧沁瓷便把嘉岁喊来?,让她自己?选。
    嘉岁当先进来?,女官跟在她身后,这孩子在襁褓中时就能看出省心的性子,小小年纪就稳重,她父皇的娇宠也没能把她宠出甜软的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但?她也会跟萧沁瓷撒娇,还会跟皇帝告状。
    她年纪小,但?从来?不肯让自己?失礼,到了御前也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裙子绊了一下,跪下时直接整个趴地上?了。
    “哈——”萧沁瓷没忍住,笑了一声。
    “殿下。”女官暗自着急,想要把她扶起?来?,嘉岁却固执地不肯让人帮忙,自己?从地上?起?来?,抬头时眼眶里泪珠已经在打转了。
    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了。
    皇帝暗叹,从座上?下去:“岁岁,摔疼了吗?”
    她摇头,觉得丢脸,偷偷去看萧沁瓷,发?现她还在笑,就更?觉得丢脸了。但?那情绪去得也快,在皇帝的问话中迅速淡定下来?。
    嘉岁想了想,语气?平平道:“儿臣不能两个都要吗?”
    “贪心。”萧沁瓷道。
    嘉岁逻辑顺畅:“父皇说儿臣是公主,想要什么就能得到,那为什么儿臣不能要两个老师呢?”
    “师长如?父母,”萧沁瓷道,“你日后或许还会有许多教你学字、教你诗书的先生,但?老师只会有这一个,就像生身父母也只会有一个一样。”
    嘉岁想了想,又说:“但?这两位先生儿臣都没见过,如?何能知道谁更?适合儿臣呢?”
    萧沁瓷看她:“你想自己?挑?”
    嘉岁点头:“既然是儿臣的先生,那我想自己?挑。”
    孙复年纪轻一些,自诩才高,贺兰成年逾五十,照旧光彩。
    嘉岁看过之?后回来?说:“儿臣想要孙大人做我的先生。”
    萧沁瓷没问理?由,带她拜过孙复,就算是正式认了他当老师。
    嘉岁七岁时已被她带着入两仪殿旁听政事?,朝臣们旧事?重提,再次上?书要皇帝择选宗室子入宫。嘉岁默默听完全程,先去问了孙复:“老师,我才是父皇的亲生子,为何诸位大人都要求再择旁的宗亲入宫呢?”
    孙复道:“因为殿下是女子。”
    嘉岁又拿同?样的话去问了萧沁瓷:“女子同?男子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萧沁瓷道,“区别不在于男女,而在于是否握着权力,男人握着话语权,就可以将?女子赶出朝堂,而女人凌驾于男人之?上?,就会让他们感到恐慌,这是他们的卑恶与胆怯。”
    “像母后这样?他们都怕你。”嘉岁继承了母亲的敏感,她早早地认识到母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那样与众不同?,朝臣们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恐惧和敬而远之?,比对?皇帝更?甚,她的老师也不例外。
    “是,他们应该怕我,”萧沁瓷道,“别在意旁人说的话,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让他们怕你、敬你,当他们不能忽视你的权力的同?时,也不能忽视你是一个女子。”
    嘉岁问:“那我能当太子吗?”
    萧沁瓷眸光复杂,又异常坚定:“你会是储君。”她蹲下去,平视嘉岁,“你也是我的女儿。”
    嘉岁搬进东宫那日,太极宫落了一场骤雨,皇帝撑着伞和萧沁瓷一道过去,看东宫还有没有什么短缺。
    泠泠细雨,霜侵寒窗。萧沁瓷站在书房的窗外,看雨珠在檐下连成细线。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窗下练字,花瓣糊了墨汁。
    忽道:“在这里种一树垂丝海棠吧。”
    “好。”
    此后年年岁岁,海棠春景,框于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