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凤倾殇 > 第七十三章 春熙楼(下)
    司马宁满腔不甘委屈地离开,这会儿台上戏也唱罢,尽管中间闹出这么多不愉快,早前旭王便吩咐了待唱罢戏要命角儿任艺到楼上雅间见礼。

    尤百川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准备告退,就见雅间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粉妆玉砌的玉面书生赫然映入眼帘。

    站定之后,任艺弯腰拱手向在座之人行礼:“草民任艺给太子殿下请安,旭王殿下万福。”

    此时任艺已经净面更衣,他看上去年约二十三四,欣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漆黑的乌发,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尽管比不得宇文晔贵气天成的华美雍容,也不似旭王宇文元宣那般风流倜傥闲散疏狂,同在一室他却并未显得黯然失色,行为举止也不拘谨小家子气。倒是令白沐莞深深看了他一眼,记在心上。

    宇文晔眯起星眸,淡淡一笑:“免礼,瞧着任老板倒像是读书人。”老实说他今日的兴致已经被司马宁搅得所剩无几。

    是了,任艺身上的气质不同于寻常戏子,他给人一种读书明理的儒雅安宁。

    没想到他果真点头说:“殿下好眼力,草民幼时念过几载私塾,后来因为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拜师学艺。”

    “你竟然念过私塾?”旁边宇文元宣明显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道,“那你为何不寒窗苦读一朝科考说不准还能博个功名。”

    闻言任艺垂下眼帘,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沉默半刻才低声道:“旭王殿下有所不知,草民的父亲曾是江南小有名气的商贾,他也期盼草民能一朝及第登科。可惜不知怎的得罪了当地的知县老爷,后来不仅被迫封了宅院田地,连乡试资格都不允许草民参加。”

    宇文晔和宇文元宣四目相交,下意识怔了怔,他们是生长在京城的皇亲贵胄一呼百应,自然不晓得离开天子脚下的京城,外面各州县的百姓究竟是何等生活。倘若遇上视民如子清廉正直的父母官还好些,要是运气不佳摊上一位或好色或贪财或重利的地方官,那么下头老百姓就崩谈什么安居乐业了。如今听见任艺如此说,他们到底还是为他感到几分惋惜。

    宇文元宣本就对这位炙手可热的名角儿颇有好感,如今更是兴致盎然,满腹疑惑问题也就一个接一个:“你后来为何又跑去燕州?如今家中可还有亲人健在?”

    任艺毫不含糊,未及思量便娓娓道来:“草民八年前随师父去燕州学艺,师父原是燕州人士。去年父亲母亲接连病故,家中两个姐姐皆已嫁人,唯独还有一个妹妹数年前被人牙子拐走失散多年。直到半年前才有消息说妹妹在京城,此乃草民和已故父母的一块心病,有生之年势必要寻到妹妹认祖归宗,故而草民辞别师父独自来到京城。”

    白沐莞听得内心一动,忽而接话道:“不知任老板的妹子今年几岁?从前叫什么名字?或许我有法子帮你找到她。”

    既然这个任艺是江南籍贯,她就有办法将他家里查得一清二楚,凭借她与那人的交情和那人的本事想帮到任艺应该不难。至于她为何要帮他?一时半会她也说不明白,除却对他莫名的好感外,白沐莞总觉得任艺在春熙楼日后也许能为她所用。毕竟春熙楼幕后的主子是熘西王,且不说她和司马宁不睦,纵然因为熘西王在萧太后和太子两边摇摆不定,她也该对熘西王多留个心思。

    任艺瞧见这位明艳夺目的美丽少女乍然开口,震惊于她的美貌,同时心知她的身份应当十分尊贵,不然也不会坐于太子身侧。他不由得眸光一亮,下意识对她产生信任,不禁如实相告:“回这位小姐的话,家妹小字紫依,今年该有十四岁了。”

    白沐莞点头不再多言。

    宇文元宣抬眸看向任艺笑得有几分暧昧,手中不停吃着剥了壳的花生,若有所思道:“这位便是你戏曲中所唱的白大将军的爱女,京城各大戏园子唯有歌唱古人的曲调,倒是鲜少有人会唱活人。”

    “草民少时便十分景仰白大将军镇守漠北数年如一日劳苦功高的赤子之心,未曾敢想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白大将军千金的芳容,实在激动万分。听闻白小姐巾帼不让须眉,随同白大将军出征疆场,同样令人钦佩。”说罢,任艺对着白沐莞深敛一礼,看得出他这番话发自真心。

    白沐莞微微含笑,并未流露一丝欣慰,更别说沾沾自喜,只是落落大方地张口:“任老板不必如此多礼,家父之所以能有所建树,那也要得益于当今陛下用人不疑厚待臣子。若非陛下信赖英明,家父怎可能执掌帅印十数年?往后还请任老板切莫再将家父当年夜袭敌营之事日日传唱,那样只怕会引来周遭同僚不满,让人误以为父亲自恃功高。”

    任何一位臣子的功劳再大也大不过皇帝,荣华富贵也好,灭顶之灾也罢,全在于帝王一念之间。且不说春熙楼人多口杂,任艺日日在此唱白展毅的功劳会引来朝中言官不满,便是皇帝听了心中也会不安乐。白家新贵本就担忧功高盖主,倘若日子一久被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白家可就有口难辩了。

    故而方才白沐莞的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带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威势。任艺听在耳中心中隐隐生出愧疚,确实是他考虑不周,险些害了白家。想至此,他连忙作揖赔罪:“是,白小姐所言,草民记下了。”

    “若是无事你退下吧。”宇文晔朝着任艺挥挥手,又扭头对旭王道,“宣弟你在这儿继续吃瓜果听戏,莞莞的衣裳湿了,本太子陪她回去更衣。”

    宇文元宣忙不迭扔下手中的花生,站起身抖抖锦袍,笑眯眯地说:“晔堂兄莫急,我与你们一道走,蔓菁还在府中等着本王琴瑟和鸣呢。”

    不知为何当他说到“蔓菁”二字时,正依礼告退的任艺突然脚步一顿,背影分明颤了颤。宇文晔和宇文元宣皆没在意,这幕却清晰落在白沐莞眼里。

    “去吧。”宇文晔略有无奈地叹了口气,年前旭王要纳赵蔓菁为侧妃的事情也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宫里帝后先是万万不能接受,深觉有失皇家体面。后来不知怎地旭王死缠烂打起了作用,一来二去哄得皇帝勉强让步,答应等他迎娶王妃过门后,若是赵蔓菁诞下子嗣可以考虑抬为侧妃,如今先以侍妾身份侍奉旭王。只要帝后肯松口,多等些时日也无妨。

    便是宇文晔,如今见宇文元宣自从燕州巡视回来之后,京城的勾栏瓦舍他明显踏足得少了,即使偶尔被那些纨绔子弟拽去也只是小酌几杯,关于旭王眠花宿柳的艳闻更是难以听到。不可否认其中少不了赵蔓菁的缘故,假如他能够一直如此收心,过几年赵蔓菁生下一儿半女纳为侧妃也是理所应当。尽管宇文晔心里始终存有一丝忧虑,总觉得赵蔓菁接近旭王并非全是一腔少女痴心。

    宇文晔和白沐莞前脚刚踏出雅间,迎面便对上一抹窈窕动人的身姿袅袅婷婷向楼上走来。来人只悄悄瞟了一眼,便急忙福下身问安。

    “平身,你是来找旭王的?”

    听见太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赵蔓菁将脸埋得更低,温顺恭谨地答道:“妾身确是来寻旭王殿下的。”

    这回换成白沐莞发话:“你快上去吧,旭王还在雅间。”

    赵蔓菁又福一礼,含笑应下。

    “旭王当真疼她,旁人的侍妾哪里能够随随便便抛头露面出府转悠。”白沐莞轻轻叹息,语气里藏有一丝莫名的惋惜,连她自己此刻都没听出来。

    宇文晔不以为然,温柔笑道:“你放心,日后纵然你成为我的侧妃,我也不会整日拘着你,你依旧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

    白沐莞闻言眸中不觉闪过一丝羞怯,微红的脸孔衬得气色更好。

    “快走吧,回府赶紧沐浴更衣换下这身脏衣裳,本太子瞧着别扭不爽。”宇文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块已经干了大半的茶渍,似笑非笑。

    最后半句惹来绯衣少女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殿下惯会拿我取笑。”

    他们未曾留意立于拐角梁柱后的任艺在看见方才赵蔓菁的倩影走入雅间时,一双眼眸充血般通红,双手紧握成拳状,骨骼因过度用力发出令人发指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