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暮云霁雪 > 花间樽酒醉,旧事少年时。轻狂不复,咫尺天涯无处忆。
    小孩子的衣裳倒是不怎么显得脏,何涉牵起他的手,明明深秋,那袖口磨得陈旧,也未看到个外衣或是别的里衣。

    院内的水盆里泡着几件衣服,落叶扫在了一边,被风卷起来,又散落了满阶。

    “陛下…”何文泽怯生生的想拨开他的手,他实在害怕何涉。

    幼年时他就没在娘亲身边长大,魏妃虽更多的疼爱自己女儿,但总是个爱孩子的。后来二公主离世,魏妃性情大变,对他便是动辄打骂。

    当时还小,何涉来看魏妃,他见何悦带着些撒娇意味的称何涉为父皇,自己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也试探着如此,却生生被甩了一巴掌。

    “滚。”

    这是何涉当时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你每次都是这样自己忙么?”何涉松开他的手问道。

    “是…”

    孩子眉眼间有些像自己。眼角的一颗泪痣和纯蓝色的眸子是随了祝氏,在他身上,就点缀的更是动人。

    “不然给你拨过来点人用。”何涉轻描淡写的问道。

    “不…不…”何文泽忽然有些激动,想也没想的便拒绝了。

    “怎么?”

    “我不要…”

    何涉瞥见他不由自主的往下揪了揪袖子,不禁询问道,“你怎么了?”

    何文泽摇了摇头,慌忙松开自己手里的衣服。

    他一把抓过何文泽的手,掀起衣袖。

    触目惊心的伤痕像纵横交错的阡陌。

    伤口上还在渗血,皮肉外翻开,沾着鲜红和些许凝结的暗红。

    “怎么回事?”

    “摔…摔的…”何文泽把手抽了出来,心虚道。

    “你娘知道吗。”

    “不知道。”

    何涉向来不喜欢这个儿子。

    是他害得祝氏身份瞒不下去,害得自己不能常见祝氏,害得自己不依着旁人的话给祝氏毒药,就很有可能留不住她。也是他出生时,折磨了祝氏一整天。

    “嗯,别和她说了,让她白担心。”

    何文泽无助的抬眸,望着何涉。何涉的长相里除了半分柔情,更多是似凤的翩然潇洒,却被囚在无尽黑暗的金丝笼中。

    他把衣袖整理好,意料之中的应道,“知道…不会乱说的…”

    可再怎么意料之中,也是又伤了一次心。

    “陛下,您…能不能不要怪我娘了,她也许真的没…呃…!”

    何文泽话还没说话,便换来了一个巴掌。

    他不敢去捂,呆呆的站在原地,眼泪划了两行。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以后再敢提她,你会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可…”他咬咬牙,狠了狠心硬回道,“可那是我娘…您不能一直不要她啊…”

    他说完这话,又是一巴掌落下来。

    血从唇角流下来,嘴里的牙齿咬到了舌头,一时间又疼又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掉。

    “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你和你娘都不配跟皇家扯上一点关系。”何涉厌恶道,拂袖而去。

    “呵…”他看着何涉离去的背影,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那纯粹如水的眸里,有深不见底还未长成的恨与不甘。

    可他不知道,他的容貌才华,乃至于他的性别,都成了他噩梦的来源。他的容貌性别使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安稳,他的才华使得逼过祝氏的人满心忌惮。

    寝宫里何涉对着眼前的折扇看的有些出神。

    “哎哟!”

    承安的街市热闹,正是夏季,灯火连绵映亮了半边天,夜空繁华,只余小楼层叠隐约其中。背光站在花边的姑娘红了脸,听着几个公子哥儿的起哄,更是不知所措,只想着能立刻溜走了才好。

    何涉勾唇,朝着那姑娘莞尔一笑。

    “皆说物有灵性,灵性随亲主,姑娘便是这般喜欢在下?这样精致的簪子,见了在下,便主动投怀送抱了?”

    那姑娘的簪子别的并不紧,何涉向来爱随着自己的些许狐朋狗友在外面玩,她路过身边时,是何涉亲眼看到自己的友人偷偷伸了脚,害的姑娘一个踉跄,这才跌落了玉簪子。

    “登徒子!你…你快还给我!”她眼眸里含着水汽,何涉长得一副仙姿玉貌冰肌玉骨,其一行友人也气质不俗,几个素裳或白衣的少年郎走在街上,没人看那是不太可能,恰这又和个姑娘争论起来,只见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更是急的姑娘快哭出来。

    “姑娘可别哭啊,在下给你就是。”何涉挑挑眉,把自己手里的长笛往腰间一别,双手将玉簪奉了上去。

    “稚才,怜香惜玉哟!”

    几个公子哥笑闹了两句,朝姑娘吹了个口哨,也朝着围观的少女们笑笑。

    姑娘登时脸红了又一个度,看热闹的少女们也是不约而同的掩住唇角,笑骂了句登徒子,皆被一行人听了个齐全。

    “要这东西做什么!”姑娘恼羞成怒,随手把玉簪抛到了河里。

    “哟,是个烈性子啊,你的类型啊。”时延用扇子戳了戳何涉的手臂,“我看不是人家喜欢你,倒是你更容易迷上人家吧。哎,说说,人家的簪子是怎么到你怀里的呀?”

    何涉看似埋怨的看了一眼时延笑道,“喏,你看好了,我就让你看看,这簪子是怎么到我怀里的。”

    还没等人来得及反应,一个猛的便跳到了河里,引得街上行人一阵起哄,倒是他的友人一副看惯的样子,依旧波澜不惊。

    不一会,他从水里上来,长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翩然的白衣袍贴在身上,一身清水,再加上那副风流气势无双,直叫人叫好。

    何涉手里握着簪子,在姑娘眼前晃了晃。

    “姑娘若是不要,那是不是…要赠给在下了?”

    “你!”她的话被噎在后头,只能干跺脚,看着何涉就又红了眼眶。

    一行人并不爱看小姑娘掉泪,也并不想怎么浪费时间,便推开了人群,不顾何涉往前走去。

    “姑娘别急,在下逗你。”何涉抬手,将簪子插回她的发髻,“姑娘哭了,便不好看了。”

    “喂,稚才,你要是还不走,回去你爹又要骂你咯!这一身的水,回去可怎么和他说,你是追个小姑娘弄的?”

    不远处的公子哥们笑着喊道,何涉朝着姑娘眨了眨眼,也顺势从人群中离开,只是去追了自己的朋友。

    她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发簪。

    这是承安的风气,风流倜傥,流云翩跹,正是少年无双。

    张仪将他唤回了现实,何涉深深叹了口气,自己现在到底为何要受这般的委屈。

    “陛下,夜深,您早些休息。”

    “何涉温柔的点点头,有劳你了。”

    次日何文泽出门打水时,只听眼前的宫女议论。

    “你知道吗,昨日他似乎跟陛下提了祝氏,让陛下好一顿打。”

    “废妃的孩子还敢在陛下面前提废妃?他是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吗…”

    不用她们说,何文泽也知道,自己作为废妃的儿子,与个野种没什么区别。他暗暗的咬了咬嘴唇,他想,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下来,出一口气。

    他本想偷偷离开,可不知怎么,两个宫女忽然转了头往回走。

    “你!你怎么敢偷听!”其中一个宫女怒目吼道。

    “啊?”何文泽换上一副呆呆傻傻的疑惑模样,“怎么了…?偷听什么啊…?”

    “你还敢装傻!我们刚刚说的!”

    “说什么啊…我刚刚过来…我真的没有…呜…”何文泽装作害怕的样子,还努力吸了吸鼻子,显得自己干脆被吓哭。

    两个宫女应也是觉得,没人听了这话还能不与理论,说下去自己也不占什么好,便咒了几句离开。

    脸上的哭丧逐渐凝固成笑意让人毛骨悚然,他撩了撩头发,没再追究什么,只拎着桶到井边去打水。

    把水放回自己宫内,水桶沉重,扯的伤口也疼。他给自己上了药,想起也很久未能去看祝氏,便打算偷偷跑进去。

    趁着没人,何文泽悄悄从后面的树上爬了进去。

    “娘?”

    祝氏掀开床帘,那双美目就连最好的珠玉流光也比不上。似山涧鸟鸣之意,含了无数思量至于风中,也似蝴蝶点水,激荡的微波层层。在她眼里,向来能看到整个天下。

    “什么事。”

    “我想您啦。”

    祝氏看着扭捏站在屋内的孩子,心情倒也不是很差,难得,她回了句,“知道了,用过膳了?”

    “没有。”

    “待会同我一起吧。”祝氏从床上下来,长发未绾,散落下来,在窗户透进来的秋季特有阳光下折射了明媚的光泽。

    她裹上外衣,裸足踩在地上,没有整理好的衣裳更显得宛若出水女神,清丽温柔。

    “去,看什么呢?”祝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何文泽立马退出房内,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和他爹一样傻。

    何文泽在门口等了一会,祝氏才出来。她随手在后面将头发用个带子系了起来,“你想吃什么,今天我心情还好,给你做。”

    “可以吗…?”他仰头看着祝氏,欣喜的差点要哭出来。

    “傻孩子,怎么这么激动。”祝氏满意的拍拍他的头,忽然蹲下身子,捧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倒是还没那么丑。行了,去打点水。”

    她的手指软软的,指尖触在他冰凉的脸上,弄得他直想哭。虽然他知道不能哭,也尽力在忍,可最后还是呜咽着扑在祝氏身上。

    “娘…我好想你…为什么姐姐弟弟都能陪着,我就不行…娘,呜…”

    祝氏一愣,她没想到何文泽会这样抱着自己哭。许久,她才将手搭在他头上,“好了啊,没事,他们不比你,才需要人陪着的。”

    “我不要,我不要好厉害,我只想要娘…”

    祝氏叹了口气,即使自己平日里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孩子,可现下他这样抱着自己哭,祝氏是怎么也狠不下来心骂他的。

    “乖,以后你常来看我就是了。”祝氏对他嫣然道。

    其实她是不怎么爱笑的。

    “好…”何文泽揉了揉眼睛,乖乖去打水。

    祝氏的手艺虽然不好,但总好过何文泽饥一顿饱一顿的。

    她眼看着自己儿子头也不抬只顾着吃,不由好奇的戳戳他的手臂,“好吃?”

    “嘶!”何文泽一抖,脱口而出的一声痛呼。她戳到了自己的伤口,何文泽便只能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奇怪,“嗯嗯,好吃。”

    “你手怎么了?我看看。”祝氏的话有些不容置疑的霸气,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扯何文泽的手臂。

    再怎么样何文泽也拗不过祝氏,更何况,只要他反抗,手上的伤疤就撕裂的疼痛。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果然,祝氏勃然大怒,“怎么伤的这么严重?!谁干的?是不是何涉!”

    “不是…不是,娘,陛下对我可好了,不是他,不是。这是我不小心摔的,摔在石头上了,就摔成这样了。”

    “那你刚刚,怎么藏着不让我看?”祝氏的眉眼里如同猎鹰一般,那是荒原女儿的目光。

    “我…怕娘担心我。”

    “你打量着我好骗?这能是摔的?到底怎么回事?”

    何文泽缩了缩手,不说话了。

    “你要是不说,以后就别进我门。”

    “我…这是…”他看着暴怒的母亲,最后还是开了口,“我很多东西都不怎么够用,有时候吃不饱,东西也不是很够用,唔,我想看书,但是他们都不让我看。我也没有银子,只能…他们打了我,就会给我想要的…”

    祝氏抓过他的手臂,又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何涉不管你吗?”

    “管,陛下管,但是管不过来,娘,我在宫里的身份,确实是不太好管。”

    “我早知道何涉是个渣滓…我早该…算了!”祝氏看着他手上的伤,也难说不会心疼,她本想说,早该掐死你算了,但是她始终还是不舍得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这都是什么伤,你上过药么。”

    “上过了。”何文泽乖巧道。

    “我问你都是什么伤?”

    他不敢拧下去,只得如实说道,“这条长的是刀伤,这个是簪子戳的,这个是巾子卷起来抽的,还有的…可能是针吧,我不太记得了。唔,对,手腕还有逼着我自己折的。”

    “到底是谁…?!”

    祝氏发怒的样子似乎一只孤狼,她咬牙切齿的将身边的药盒子拿出来,阴阴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八字。”

    “我不知道。”

    何文泽忍着疼痛,由着她又给自己擦了一遍药。祝氏手上并不很轻,也许是习惯了有人伺候,她不会给人上药。

    “你听着,我教你的东西,你都要认真学。日后得了旁人的八字,是有用的。”

    何文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何文泽还在睡着,便被从床上拖了起来,小孩子着了单衣裳,瑟瑟发抖的赤脚站在地上。

    “陛下让你出去。”那宫女厌恶的冲他说道。

    “什么事啊…”何文泽还没睡醒,深秋的风冷,宫女显然是没关门。

    “你自己出去不就知道了。”

    他狐疑的看了宫女一眼,匆忙跑了出去。

    可当他刚出了门,肚子上便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干什么!”何文泽跪在地上捂着腹部,连头也不抬的吼道。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真的动了怒。

    “出去。”

    何文泽疼的汗如雨下,也没有空去管这是何人的呵斥,他只看到,刚刚把自己扯起来的宫女连忙退下,厚重的宫门叩响,在夜里显得异常凄冷。

    “你敢和祝氏告状了,是吗?”何涉蹲下身,手指挑起遮住他眉眼的那缕长发,是说不出的风度卓然。

    淑人君子。

    那满目的怒气化成了玩味的狠毒,盯的何文泽满心恐惧。

    “我没有…”何文泽看清了眼前的人,先前的怒气也无影无踪。

    二人皆是冰肌玉骨。如果气氛不是这样压抑,也许这是幅很好的画像。

    “你没有?她刚刚把我骂了一顿,你知道吗?你今天刚刚见过她,如果不是你,是谁告状了?嗯?”何涉笑问道。

    “陛下,我真的没有,是不小心被娘发现了所以才…我没有告状,我不敢…”何文泽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他说话也带了些颤抖。

    “好一个不小心。”他冷哼一声,“你今夜就跪在这,如何?”

    “是…”

    何涉真是一天也不想见到他了。

    但是再如何说,这也是祝氏的孩子。他不敢让何文泽知道,自己和祝氏的关系,是因为整个天下才搞成这样。他知道,皇位将来必须是何文泽的,他实在怕这个刻薄的孩子日后做些什么,他不敢也不能说祝氏和群臣的关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何文泽彻底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不爱,才让祝氏和他本人被这样对待。

    这和群臣无关,和天下无关。

    只要祝氏还在,何涉便愿意为了天下的太平一再忍让。

    宫女厌烦的坐在台阶上,何文泽跪在门口,寒风吹过时,不住的发抖。

    手上冻得没有知觉,甚至到后来,他竟觉得拂过的北风里有丝毫暖意。

    寒冷消耗了所有体力,何文泽狠狠地在唇上咬了一口提精神。

    宫女也有些昏昏欲睡,天才刚亮,她便直接回去睡觉了。

    何文泽知道,这就算是完了。

    他用手撑着,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手骨还疼,虽是罚跪,可其实,何文泽总觉得比平常好的多。他怕黑,可这么大的宫里,每一夜都是他自己一个人。

    “哈…哈哈哈…”他越来越累,累到没有力气回到房间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何文泽笑的有些癫狂。

    笑着笑着,就哭出了声。

    “凭什么要这么待我,凭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呜…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泪水滴在衣襟上,还未来得及滴下来的,便被风干在脸上。

    他冷静下来,遥望着天边的满月。身上的伤口怕是越来越难好,这一次也许是要留疤了。膝上也疼的要命,跪在地上这样久,兴许也是要受伤的。

    何文泽深深呼了口气,尽量在不牵动伤口的情况下挪了回去。

    折腾了一夜,被子也单薄的很,但比起外面的北风,已经是十分仁慈。他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一觉。

    可这一觉,便让他不知道的发了热。

    是晚上祝氏托人来送药时宫女发现的。宫女没有告诉祝氏,而是先告诉了何涉。

    谁知何涉什么也没说,只让宫女下去。

    夜深人静,何涉未顾蜀姬,自己匆忙跑来。

    祝氏颇通医术,何涉早年也是学过医的。他替何文泽把了脉,又打了水放在床边,拧了条巾子搭在他头上。

    睡梦里的孩子并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搞得额头上的巾子一直在掉。

    他是不喜欢何文泽,可这只是因为祝氏。抛去这一点,何文泽始终是他的儿子。他的对他的厌恶能让所有人放松。何涉忽然萌生出个念头。

    如果是说是为了交好卫国,送出嫡子,会不会能留下这个儿子,多陪陪祝氏。

    能陪她的人不多,也只有何文泽能常去。

    卫国一定会因为嫡子的身份接受。

    孩子直喘粗气,可现在这个时间,没有能力去寻药,何涉吩咐了收在外面的张仪偷偷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

    何涉坐在床边,看着降温的巾子直被他弄掉,索性将何文泽抱在怀里。

    “娘…嗯…”神色看起来有些恐惧,何文泽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娘…”

    “什么?”

    谁知这孩子糊涂了一会,竟开始呜咽,“娘…疼…爹,娘,您们别不要我…”

    何涉仔仔细细的听了听,微微蹙眉。

    他轻轻拍了拍何文泽的身子,试图能让他睡的舒服些。

    竟然管用。

    小孩子蹭了蹭他的臂弯,缩成一团。

    一夜未眠。

    一向遵守时间的何涉,第二日是顶着好凄凉的脸色去上朝的。凄凉到文武百官都以为,陛下昨天是不是围着宫城跑了一夜的圈。

    下了朝他便支开了人赶到何文泽的住处,张仪说,想替他擦擦身子,发现身上伤痕太多,这样擦了起不到作用。也许这次的发热,是因为感染与受风。

    “你说我是不是憋屈。想见自己儿子,都得避着,不然害的肯定是自己,也是祝氏。”何涉将手贴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我就算是宠祝部的女孩子又怎么了,我是不喜欢湄悦,但最起码这也是她的儿子,是我的儿子。她是我喜欢的夫人,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对他们。怎么我一对他们好,整个天下就都觉得我要造反了呢?”

    “可笑,我也是君王,我居然还能造反。谁也不护着我,朝上的人也不,祝部就那样让人讨厌吗。我知道,所有人就是怕自己小湄悦知道了自己试图逼过他和祝氏,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不无辜,他们都是凶手。他们怕我把皇位给湄悦,怕自己会遭到报仇。我都清楚的很。如果对他差一点能保住祝氏,那我宁愿接着恨他。”

    “只可惜了,我现在还不能和他们对抗。不过不急,我会的。”

    张仪心底也算是舒了口气,自家的主子好歹还是有斗志的。

    “不说这个,药呢?”

    “和少爷弄好了,冷一冷奴才喂少爷吃了。”张仪连忙奉上盛药的小碗。

    “免了。”何涉接过来,感知了下温度,单手晃了晃何文泽,他一边晃,一边对张仪道,“你先出去吧。”

    何涉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何文泽,他又不敢太重的手,努力端着,一碗药下去,他自己的骨头都快要散了架。

    政务不算很忙,都知道这孩子是个天煞孤星,也都知道自己和他关系不好,便和众人也算相安无事,以至于何涉可以抽出些时间,暂时多陪陪他。

    吃了药还没多久,睡够了的何文泽忽然醒来,他猛的一抽手,倒是把正给他上药的何涉吓了一跳。

    “别动。”何涉扯过他的手臂,他的上药手法,可比祝氏轻多了。

    “嗯…”何文泽惊恐的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等他上完药,将药盒子扔在一边才问道,“我和你做了些吃的,也清淡,你是现在吃还是?”

    何文泽瞧见他身旁的药碗,不解道,“这是?”

    “嗯?你不难受?”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睛,颤抖着问。

    “你不难受啊?你有点染了风寒,是给你的正常补药。”何涉看着儿子如此,也不知该说什么,是什么心情。

    他过的是凄惨,凄惨到谁给他吃的,都要提心吊胆是不是谁要赐死自己。

    “唔…”何文泽这才安稳下来,他点了点太阳穴,确实是有些疼的。

    何涉伸出手试了试他额头的体温,“还是有点烫,我给你拿来吃的,你吃一点,再睡一会,如何?”

    何文泽不敢说话,抬起眸子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何涉起身时,他怯怯的扯住了何涉的衣袖。

    “干什么对我这样…等我好了折磨我吗…”

    何涉眼间的柔情凝结冷了几分,“不是。”

    “那…谢谢你。”何文泽没看到,他冲何涉莞尔一笑,红了眼眶。

    毫无征兆的心疼了一下。

    何涉揉揉他的头发,便出去拿吃的。

    他把一碗精细白粥放在床头,看着满眼发光像只饿狼的何文泽,他想端起来替他吹吹,却发现这碗烫的自己根本端不起。

    何文泽有点想笑。

    何涉让张仪把需要看的奏折带了来,对外只说是何文泽又犯了事。

    “啧。”何涉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刚摸你还有点烫,唔,药不管用的么…”

    “没事没事,应该一会就好了。”何文泽连忙摆摆手。

    “我今天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么?”

    “啊?”

    何文泽质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慌忙点点头,“好…”

    吃了饭何文泽便睡下了,一直到晚间才被何涉叫起来吃药。

    “你怎么还这么烫啊…我要不要叫你娘来看看啊…”何涉无奈的撩了一把自己额前落下的发丝,满脸绝望,倒是让何文泽觉得有些可爱。

    他把药碗放好,从桌上拿来药盒子,“手,给我。”

    何涉的手跟何文泽二人的手向来是凉的,何文泽这发着热,一直缩在被子里,倒是也不怎么凉。何涉的手触到自己的时候,显然自己是被冰了一下。

    “你的伤我知道怎么弄的,但是如果你和旁人说了,尤其是和你娘说了,她性子不好,是会着急的。这样一闹,便会有人觉得,你娘还是清醒着的。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管。现在关她在昭阳殿,你常常爬进去的事我也知道,你不能和她太多接触,所以这一条也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原因,好吗?”何涉沾了药酒一点点的蹭在他手臂的伤口上,手上感觉到他一直在抽手,“疼吗?”

    “嗯…”

    “那我轻一点,你别动,乖。”何涉果然手上轻了不少,可不管怎么样,这是伤口的问题,并不关他力道的事。何涉一边替他擦药一边呼气,也许这样凉一点能舒服很多。

    上了药之后他把汤药递给了何文泽,“应该不烫了。”

    何文泽接了过来,一口饮尽。

    “你最近几次是因为要看书,才去找的他们,对吧。”何涉询问道。

    “嗯。”

    “以后你可以偷偷来我这看,但是你要记得下来才是,不然我不会为你冒险。”

    何文泽有些喜出望外,“真的吗!”

    “真的。”

    宫里入了夜便没有人声了。

    何涉整理好需要的东西,吹熄了灯,将手搭在何文泽额上,是比之前好了些,看来药还是管用的。

    “唔…”

    小孩子睁开了眼睛,睡眼朦胧着,看清四周一片漆黑后,目光也逐渐变得清冽了起来。

    “你怎么醒了。”

    “睡了太久,陛下手冷…就醒了。”何文泽半是无奈的应道。

    “呃。再睡会吧。”

    “不睡。”

    “你还病着,睡一觉大概明天就会好了。”何涉摸摸他的头发,“好吗。”

    哪知何文泽忽然带了哭腔,“那我好了,是不是就又是一个人了?陛下就不会再来看我了,是吗…我怕黑,我不想睡…”

    何涉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再等等,再等两年,我会努力的。再说,你要是病好了,就可以常来我这看看书,也能见到我的。我对你又不好,你怎么…”

    “我不能常见我娘,也没人和我说话,没人陪我,您是我爹…我喜欢您…”他越说越委屈,委屈到浑身都软乎乎的,酥酥麻麻的,直冲着头里,令人难受的想吐。何文泽也不知道行不行,但他就是不自主的扯了扯坐在床榻边何涉的袖子。

    “我不想一个人,我怕,我不喜欢…”

    “你听话,再等两年,不会很久,我一定不会让你们一个人,好吗…”

    “我不要!”

    也许是病着的原因,何文泽比平时能闹的很。他抱着自己,像是自己立马就要走一般,死活不肯撒手。何涉也由着他抱,自己对这个儿子,亏待的不是一点两点。

    “您陪我睡,好不好,就一次,好不好?”

    何文泽还在掉着泪,这么激动的情绪,明日怕是身子也好不了。何涉怕他再这样下去是要出事,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他跟着儿子躺在一起,他才发现,这孩子瘦的简直不成样子。

    何文泽把自己缩起来,双手缠着他的手臂,像只冬眠的小熊。

    大概是哭累了也有人陪着,闹了一会他便睡着了,虽然偶尔还是有些打颤,可还是比昨日好的多。

    何涉翻了个身,揽住他细瘦的身子。

    一夜无梦。

    直到次日的清晨,何涉才意识到,自己昨天根本什么都没吃。

    他看了看还在熟睡的何文泽,似乎已经不烫了。

    何涉轻轻拨开他抱着自己的手,略微整了整衣裳,自己出门去了,临走前,他吩咐张仪在这里好好陪陪何文泽。

    哭肿的眼睛还没有消,何文泽从床上爬起来,床榻上的是昨夜何涉身上留下的幽幽暗香。

    他裹了衣裳,跌跌撞撞的准备出门去找点水喝。

    “小少爷,您起来了?”候在门口的张仪忙道。

    “张公公早。”何文泽朝他颔首问安,换上一个笑意。

    “您折煞奴才了…奴才受不起。”张仪忙惶恐道,“您有什么需要的,奴才给您拿,您实在不必亲自出来。”眼前孩子的体格确实是小的过分,仿佛碰一下就能折了似的,娇贵的像是水上的薄冰。

    “不…我…我自己…”何文泽摇摇头,“陛下去忙了么?”

    “是,陛下让奴才照顾小少爷,您还有哪儿不适?”

    “没有,多谢张公公…”

    “您要是无碍,奴才就得回去伺候陛下了,您真的没事么…”

    何文泽的沾染了笑意的眼角眉梢里有几分何涉少年时候的轻狂,那是尔虞我诈中,对纵横宇内的自信。当下不可,日后必有加倍。当然,更多的是和祝氏一样的傲骨,张仪能在他眸中看出,宛如漫天风沙萧瑟,飞扬的战旗。孤高睥睨着八荒辽远,江海凝光,唯我独尊。

    只是现在,还未展露多少,但张仪知道,稚嫩眉眼间还带着的恐惧雾霾会无声而过,虽会留下痕迹,可这痕迹,也是能对折天空的折痕。

    “没有事情了,张公公快去忙吧。”

    “奴才告退。”

    醒来便谁也不在,其实多少他是有些委屈的,但转瞬即逝,反正平常也是一个人。

    头上还是很疼,祝氏教的许多东西里,也有医术,他知道,自己是还没好呢。但是他不敢告诉张仪,不敢告诉何涉,他实在害怕,自己习惯了有人陪着,就再也适应不了现在的日子。

    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卷起落叶。

    何文泽呼了口气,温柔的笑笑。

    总会好的,也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天下,不是吗。

    回应他的是风的低语。

    何文泽想起祝氏与自己说的,只要知道了欺负他的人生辰八字,就务必告诉她。

    他借着身子不爽出来散步的名义,拦住了个曾克扣了他饭菜的小宫女。那小宫女稚气还未脱,大概是受了怂恿,被他拦住一脸不解。

    “倩姐姐,倩姐姐,您…”何文泽痴笑着,仰头看向了小宫女。

    “干什么啊…”她年纪不大,也知这孩子名义上的是主子。

    “我…想问问您的八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见她恼怒,何文泽立马换了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我…我喜欢倩姐姐您…但是…得先看看这…”

    “呸!才多大你就!”宫女红了脸,啐了他一口。

    “您是不信么,再如何,我也是个皇子,虽不受宠,但求您,咱们也算是门当户对,我总比的上…宫里的旁人吧?”何文泽知道,如果不用些诱饵,她是不会同意的。

    宫女仔细的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你是认真的?”

    “我不骗姐姐。”

    何文泽顺利拿到她的八字,记下来便去找了祝氏。

    祝氏正在房中抚琴,一拍三折的悲戚,转满腔豪情壮志,气魄宛若剑破苍穹,凤鸣九天,又有如自风回卷拂雪,山涧凝清月。应是帝妃泪落青竹,凄凄惨惨;也是洛水一面,琼玉温润,回首一顾,只见心神留恋。

    他站在门口,依着门框听完她的一曲。

    直到祝氏出声。

    “别站在门口,进来。”

    何文泽乖乖站在屋内,也难得祝氏有兴致弹曲,便朝他招了招手,“听了那么久也不打断,是个爱曲子的。你过来,我教你点。”

    “娘…”

    祝氏坐在他身后,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

    她身上的幽香如兰,吐出的气息也丝毫不比刚才那曲子差,“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认真点。”

    “嗯嗯…娘,你要那些人的八字,有什么用。”何文泽转移话题道。

    “逆天改命,自伤一半的事。”祝氏无所谓道,“你认真一点。”

    何文泽还是决定,不说。

    她教的好,他学的也快,倒是让祝氏挺满意。

    “挺厉害的,成,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多教你一点,跳舞这种,就算了。”祝氏掩唇一笑,那笑意里是绝色容光。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这是多年后,何文泽唯一的遗憾。

    祝氏的死为自己与何涉刚刚缓和的感情又变得极其脆弱。

    “你这个杂种!你!”何涉几近气的昏厥过去,“你…你…到底欠你什么…你克死了姐姐,为什么又带走她?!你为什么不救她?!”他恨恨的指着何文泽,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没有一点帝王之相,满满的市井小贼模样。

    他拿起宝剑,就要往何文泽身上挥。

    “陛下!不可…陛下,娘娘也不舍得您伤了少爷啊,陛下,陛下,节哀,娘娘将少爷托给您,您定要好好照顾他…”张仪连手里奉的茶盏都惊得摔成碎片,慌忙跪在地上,拦住何涉,向何文泽使眼色。

    何涉绝望的看着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何文泽,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眉目里是清澈的无辜。

    他跪在院内,他站在他面前。

    何涉剑指着他,那剑锋在他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好,好,你…我照顾你…我照顾到你去给你娘陪葬…你知不知道你娘有孕…你知道吗…”何涉泛了红的眼睛映着剑锋的寒芒,剑指苍天,多少的豪言壮语气憾八荒此刻都碎成了粉尘,“苍天不公!”

    宝剑像是他落魄的情绪,坠地出清脆的一声。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无事不要外出来惹眼。”何涉背过身,甩开了张仪,径直走进房内,关上了房门。

    “少爷…您先回去吧,陛下…今日的话是重了些。”张仪扶起何文泽,看了看那伤。

    “我没事,多谢您。”何文泽麻木的起了身,对张仪行了礼,一个人离开。

    小孩子思索的太多又过于劳累,是很容易生病的。

    事情过去三月,何文泽一个人,单薄的身子在偌大的宫闱里并不明显。他浑浑噩噩的做完了自己的活,想着回去睡一觉,却不想又是和从前一样,睡梦中发起高热。但这一次,可是真的没有人能发现了。

    “唔…”他揉揉自己的额头,发现眼前一片暗淡。起初何文泽只是觉得,也许是未点灯的缘故,自己的房间向来不明亮。可当他起了身,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竟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何文泽是真的有点慌了,实在怕这样不知情连安全都难以确定的地方。他揉揉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母亲离世后,已经这样久没有见过何涉。可现在在这宫里,也只有何涉才能帮上自己一点。至少…他不是旁人。

    “你在哪里…有人吗?”何文泽踉踉跄跄的扶着墙,单衣上的腰带有些松垮,露出个好看小锁骨,他顾不得那么多,赤着脚就往外跑。寒风刺骨,吹的他明显就难受的身子更疼,身上也又热了些许,“阿翁…阿翁…你在哪儿…”

    好在他运气好,是传寝回来的张仪带他去见的何涉。

    何文泽委屈的要哭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忽然眼盲又一个人在不知白天黑夜的宫里摸索,是多大的惊慌害怕。不管如何,何涉也是有些许心疼的。

    “阿翁…”何文泽站在房内,眼泪止不住的掉。

    传了御医这才知道,何家的眼睛都不算太好。自己弟弟是,父亲是,自己也是。

    这件事调理了许久,御医的意思是说,尽量不要过度劳累,且更不要让眼睛过度劳累。何文泽似懂非懂的记了下来,读书的心思却是照旧。

    眼睛好了之后,他去见何涉时,第一次遇见了时笙。也不知时笙抽的什么疯,非要跟着自己。具体何涉为什么会放自己好友的儿子进来和自己作伴,其实何文泽自己并不清楚。只有何涉知道,这也算是能有个人照顾他。

    这话何涉依旧是没有告诉过他。他恨何文泽,也确实爱他。

    “嗯…?”苏氏望着他,有些意料之外,“陛下怎么来了。”

    “当然是见你。”何涉的指尖自她的眉眼处划到她的耳畔,明显感觉到端处微微泛热。

    “陛下…”苏氏娇声埋怨了句,转过头避开他的手,“好些天不来见妾,想起妾时,这才来戏弄…”

    “如何我就戏弄你了。”何涉朝她莞尔道,那明眸间顾盼生姿,朱颜入画英姿焕发,云滚浪翻。看的苏氏不禁一愣。

    他拦腰将苏氏抱在怀里,轻轻放下她在床榻上。

    苏氏一把抓住何涉抽走的手,“陛下,今天…您替妾换衣服嘛…”

    以往的所有人,都是何涉等她们自己换。竟有人敢说出口,让自己替她收拾。何涉只觉得,这女子有几分意思。

    “好啊。”何涉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手上却已经在解她的衣带。缀玉随着衣裳被丢在地上,房内的烛火摇曳,离得又远,何涉影影绰绰的看着她的眉眼。

    自己的所有妃子,几乎都有一两点和祝氏长得相同。

    唯有陈氏苏氏,除了那副气质,长得算是有七分相似。

    身下的女子娇喘连连,疯狂的蹭在自己身上,凑近自己接吻,全然没有平日里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的手在自己背上浅浅的抓了一道,何涉忽然之间想起,曾经的祝氏。

    瞬间没了心思,何涉一把抓住她的手压在身下,“不许动。”

    这种时候,那句淡淡的威胁也成了情趣。

    苏氏舔舔他的耳垂,“嗯…”

    她潮红还未褪去,披着衣裳坐在床上。

    “陛下什么时候,再来看妾?”

    “等朕有时间。”何涉系好了衣带,长发扫在腰间,身子更显得清逸瘦弱。

    其实,何涉并没有举国若狂那样夸张的脸,但确是承安少年都很喜欢的长相。还做太子时,便常有人愿此生非其不嫁。若不是他做皇子,也许会是个祸水,虽不至于殃民,但一定是有资本让人为其大闹一场的。

    毫不留情的说,他比教坊司身价最贵的的**长得还好看。

    苏氏进宫前就听人说过,他倾心的祝氏,是撑得起祸国殃民四个字的女人。

    她见过那女人的儿子,美的不像话。眼睛是星空坠入大海,清浅的蓝间,还有满满的璀璨。当时他谨慎地朝自己行礼,就连嗓音也宛如清月交辉,似神女一曲。

    宫里宫外都说,他和祝氏长得极像,尤其是眼角的一颗泪痣,糅合了何涉的优点,更是绝世无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何涉并不喜欢他。

    所有人都知道不该去奢求何涉的感情,可对着这样的男子,宫妃们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到不对他动情。

    “陛下…一定还要吃药的吗?”苏氏祈求道,“妾想要个孩子…”

    回应她的只是何涉冷清一瞥,和宫门叩上的声音。

    他走后未有多久,宫人便奉上了汤药。

    “我不吃!”她愤恨的打翻了药碗,满眼委屈。

    “娘娘…可不敢啊…陛下知道了要罚的…”宫女脸上溅了药汁却不敢去擦,颤抖着劝道。

    “我不信…我不信真的有个皇子…他会不照顾…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位少爷的缘故,是不是?”

    宫女不敢说话,垂着头跪在地上。

    “他明明不喜欢的…那应该不是啊…”苏氏稳了稳心思,扶起地上的小宫女,“就这么一次,好吗,你和人说,吃过了…好不好…?”

    “奴才不敢!这…这欺瞒的事,若是…真的出了事,那是要牵连家人的…”

    “不会,不会出事的,好吗?你看,陈妃都有了孩子,我为贵妃,皇后之位空缺多年,你怎么知道,陛下是不求皇子的。陈妃的孩子远去卫国,陛下肯定是想要的,好吗。”

    也许是天意,出于对孩子的渴望和尚存的母性,二人商量好,便没有告诉何涉。宫女只说,把药递给了苏娘娘,应该是喝了的。

    陈氏丢了孩子伤心,何涉便常常往来苏氏宫里,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这群人的死活,其实也就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即使陈氏倾心与他,他还是为了遵守承诺,送了她的儿子离开。

    陈氏当时哭诉,询问为什么不将何文泽带去,非要带自己的儿子。何涉什么也没说,陈氏哭的肝肠寸断,从此陈氏偏爱打扮,飞扬跋扈,完全就是第二个魏氏。

    “陛下,娘娘好像是有孕了。”御医替苏氏把脉后道。

    何涉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御医,“哦?是吗?你再确认一遍?”

    御医不敢怠慢,又仔仔细细的确认了一次,这才朝何涉道,“确是。”

    “嗯,好。”何涉点点头,“行,你下去吧。”

    殿内只有苏氏与何涉二人。

    “陛下…您似乎…不开心?”苏氏怯生生的问道。

    “药你可都吃过吧。”何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药方,绝对没有错,为了不让旁人知晓,这是自己一味一味配的,不会缺斤短两,影响药效。

    苏氏心里一惊,“都吃过了。”

    “这样。”何涉浅笑着看向苏氏,将她眼底的心慌尽收。他呼了口气,眸中的寒意更深一层,像是北风不惜,无情拂落梢头花。

    他牵起苏氏的手,“好,辛苦你了。既然有了…我们就好好接受,如何。”

    “陛下…”苏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本以为何涉刚刚的话里并不多激动,是要怪罪自己。

    “陛下,您爱我么?”苏氏伏在他怀里问道。

    “当然。”何涉宠溺的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间含情脉脉。

    她把头贴在何涉胸口,满心的幸福。

    可她不知道,何涉眉眼间尽是茫茫杀机。如果此时她抬头,也许能看到何涉的模样,那是极其的淡漠。

    何涉的表现很正常,送补品,又常常去探望。他悄悄派人去查了给苏氏送药的宫女,也只说了多留意,别让她死了。

    直到了苏氏生产,何涉也未曾有过什么不太正常的举动。

    一切都像是假的,他毫无波澜的做着一个合格丈夫合格君王的作为。

    他在何文泽这躲清静。

    何涉的态度时好时坏,搞得何文泽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苏娘娘给您生孩子,您不去,来我这做什么。”何文泽站在他眼前,仰头问道。

    “我不想去。”何涉冷漠的回应道。

    其实也没用多久,张仪便来通报,苏氏生了一对龙凤。

    何涉看到,在何文泽见到张仪时,明显笑了起来。总之,知道还有人在照顾他,那就好了。何涉悄悄和张仪说了两句耳语,大概是要给何文泽些吃穿用的,就说是为了苏氏的胎,那是天下太平的祥兆。

    他朝何文泽温柔的笑笑,比着口型告诉他记得吃。

    让何文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让人带着那小宫女去了苏氏殿内。

    屏退了左右,苏氏仿佛知道了什么一般,挣扎着身子跪在地上。

    “你说。”何涉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让小宫女去说。

    她自然是什么都招了。

    “你先出去。”何涉对那宫女道。

    “我是问过你的,对吧。”何涉慵懒的看着地上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不听话?我本来是想留你的,可是这样的话…应该是不行了。”

    “陛下…我…”苏氏仰起头,还好,他不是在刚刚生完来的,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休息,“这是您的孩子…妾只是…只是喜欢您,想要和您有自己的孩子…”

    “是吗。”何涉不置可否的笑笑,单膝跪在她身前,挑起她的脸,“那…你告诉朕,朕和这两个孩子,你更爱谁?”

    “当然是您…”

    何涉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深深的吻,“你可想好了。”

    这男人身上的药香味也清冽动人,苏氏不敢多说,“嗯…”

    “那你就永远陪在朕身边好吗?你既更爱朕,那朕就一直在,如何。”

    “你…你想干什么?”苏氏忽然觉得,他像只恶鬼。

    他将自己的长发撩到耳后,弱柳扶风一般雅致,“没事。你既然不喜欢吃药,那就不吃了。以后,有孩子,我们就生下来。”

    床边的孩子似乎是因为饿了,哭的响亮。

    何涉起身,将那女孩抱在手里。

    “有人告诉过你吗。他们两个,眼睛可都不太好用。”何涉把孩子放回去,“你怀着他们的时候,我给你吃的东西,可都是好的。不出意外,三个月,必死无疑。”

    苏氏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仇恨,到最后的癫狂。

    她拼了命,挣扎着抓住何涉的衣袖,“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我完全可以说他们不是。”何涉轻笑道。

    “你凭什么啊?!”

    “你不是好喜欢我?才非要生孩子的?我可以陪你啊,如果你不想,那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死。”何涉俯下身,那双黑玉一般的眸子里透着股杀伐气息。

    “何涉…!你…你滚…”

    何涉!你滚开!

    苏氏悲戚的喊声唤起了何涉的回忆。

    这是祝氏常爱说的。

    他仰头,眼眶微红,许久后,才稳定了情绪,对苏氏笑道。

    “你知不知道,你,你们,后宫里的所有女人。逼我杀了祝氏的,除了卫国和部落,还有你们的家人。你们谁也不帮我,是我一个人,在对天下人。我不喜欢你们任何人,我也不想在她之后,你们有谁的孩子,能让她的儿子再背上一条人命。”

    何涉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陪着我,一生一世。你不爱吃药,我都答应你。你喜欢小孩,我也答应你。”明明是最温柔的口气,却处处透着杀气,“但是,生下来,都和他们一样处置,如何?”

    “你是因为什么,来和我住?”魏夫人摇着扇子问。

    自己的宫门常年不开一次,因为时有时无的发疯,所以也算是被关在了这里。

    宫女没有开口。

    “嗯?不会说话了?”

    她点点头。

    “噢。”魏氏笑了笑,又依在了躺椅上,“嗯,让我猜猜,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何涉的妃子吗?”

    她摇摇头,站在门口不住地颤抖。

    “那就是帮了不该帮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是吧。”

    小宫女发着抖,点点头。

    “那你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二公主了。小悦儿…”

    躺椅上的魏氏忽然起身,满目诡异的笑了起来。

    小宫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你看,喜欢吗。”何涉指尖挑着一块玉佩。

    “嗯嗯…”

    榻上的华服美人自顾自的玩弄着孩子的长命锁。

    “乖。你还是这样喜欢小孩子。”

    他吻上美人的眼角,唇里进了还未滑落的泪珠。

    满目绝望。

    “求您…不要动我了…”

    “我们还会有孩子,不是吗。”

    “疯子…!”

    银铃声响,华服落了一地。

    他将桌案搬到院内,繁星璀璨,点点洒满夜幕,也落在砚台的墨里。

    桌上燃着一支红烛,除了日日点灯的宫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宫灯也稍微有些昏暗,倒不如了桌上的这一支蜡烛。

    何涉撩着袖角,又往砚台里加了点水。

    他仰头望了一眼星河,低下头走笔匆匆,在前三年的时候,他夜里其实经常偷偷跑出来,试着该怎么像祝氏那样,能把夜幕画下来。

    可他毕竟不懂星空的每一句话,琢磨起来也是废了点功夫。他天资聪颖,学了整整两年,终于能画的有了情意。

    像是遥寄到天边那般绵长。

    祝氏站在桌边,只可惜他看不到。

    她低下头看着何涉在烛火中隐约的容颜,依旧柔情似水。

    他执笔的模样可真好看。认真又温和,垂眸抬眸,都是清秀通雅。

    后半夜时,祝氏俯下身,用手撑在桌上,歪着头,有些心疼他快站了一夜。

    其实祝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也是温柔极了的。

    即使你见不到我,听不到我,但是没关系,我能见到你,知道你好好的,也能陪着你,这样就够了。

    紧闭的宫门被推开,何涉抬起头,祝氏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当年的事情,在这种状态下,其实祝氏已经大半知道了。

    门口是个枯瘦的孩子,他一愣,随后一言不发的把门关好。关好门后,他就径直走过来,站在桌边,低着头,应该是在等什么。

    “你…喝酒了?”何涉先开了口问。

    “嗯。”

    何涉没了可说的,又低下头自己接着完成自己的画作。

    祝氏努力吸了吸鼻子,确实一身酒气。

    孩子的蓝色眸子与栗色的长发,是极其熟悉却阔别许久的模样。

    她蹲下身子,手指抚上他的眉眼。

    酒气里朦胧的孩子有些惊讶,他看了看何涉,又看了看桌上的画,最后才看向眼前,“你一个人吗?”

    何涉停下笔,苦笑道,“也许吧。”

    “我觉得不是。”

    “借你吉言。”何涉笑了笑,忽然看到了他衣袖上的暗红色血渍,“这是?”

    何文泽没说话,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移开,又把手往背后缩了缩。

    “原是我不该问的。”何涉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不可以…帮我吗。”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酒,何文泽竟然主动提了要求。

    何涉应该也是有些惊讶,他愣了愣,而后摇摇头,“我已经在尽量避免了,可真的出头,应该是不行。”

    祝氏看看何文泽,又看看何涉。

    这是…怎么了?

    她不理解,也什么都做不了,看着何文泽身上的血迹,其实她能猜个大半。应该是和从前一样的事情。

    祝氏闭上眼,有些微微心痛。她凑近何文泽,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额前。

    许久后,何文泽才接了话。

    “没事。”

    祝氏看到,他笑了。

    应该是开心真心的。

    “对不起,始终是我不好。如果你娘还在…她能保护你。”

    “没有。”何文泽的口气是极其的温柔,他试图不让何涉那样自责,“我娘…在啊。”

    何涉一愣,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而后二人相对无言。

    何文泽呆了一会就走了。

    直到了天边泛了暗淡的白,何涉的图才算是作完了。

    他揉了揉手腕,把桌子小心翼翼的搬了回去。

    祝氏知道他要走了,自己也要走了。

    她轻轻的,在何涉出门时,踮起脚尖,在他额上落了吻。

    这是何涉最喜欢的示爱方式。

    算是个习惯。

    何涉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站在门槛外,回望了一眼屋内。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他。九歌,我想你了。”

    泪滴滑落,他无奈的摇摇头,跑了出去。

    祝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的背影,最后嫣然一笑。

    什么嘛…是以这种方式继续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