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末英杰逸闻录 > 第五十一章 社稷之殇
    “我看,这次北伐之败,非战之罪也!”

    陶应初时只是坐在一边听众人高谈阔论,并不参与,只是这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此话怎讲?”董昭蹙着眉头问道。

    陶应回忆了以前看到的史书段落,理了下思路,直起身道:“小子有一些浅见,供族叔、诸位兄长参酌。”

    “应尝闻数年前会稽贼为祸郡县,自称天子,聚众数万,攻城破邑,势大难制。臧中郎时临危受命,辖制扬州,两三年间扫平叛逆,生获贼酋。可称得上知兵?”

    此话说出,知道此事的众人都纷纷点头,只是董昭面现不然之色,显然认为功不当掩过。

    只是陶应不待他发言,又道:“应亦尝闻昔日‘凉州三明’威震西州,非是其三人能以一当万,而是麾下有众多良将劲兵。夏校尉亦是其中佼佼者,不然无以迁至北地太守之高位。其在北地任上,独对南寇之鲜卑,亦尝追击破之。其可谓不知兵乎?”

    此时连董昭都默然不语,夏育的战功可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假。

    “先贤有言‘谋无主则困,事无备则废。’”

    “四月,鲜卑寇边,六月,夏育上疏邀战,田晏畏罪贪功,勾连阉宦,蒙蔽天听,蛊惑朝廷分兵三路意图一扫而靖,八月,即征发三万大军三路进击。”

    “谋有主乎?事有备乎?简直拿军国大事当儿戏。”

    “昔周武因伐商事问计于姜尚,太公开篇便言‘凡谋之道,周密为宝。’”

    “田晏为求北征,不惜造势以迫禁中,朝中衮衮诸公亦众意难合,意图一战而定鲜卑之患,乃定计出三路大军齐进。”

    “定计之后,朝中又无充足可战之兵,尚需向州郡仓促募兵,闹得天下人皆知北征之事。”

    “如此,鲜卑人当无闻乎?当无备乎?”

    陶应一番话说得诸人都是屏气凝神静静倾听,但他还没有说完,继续道:“昔孝武皇帝时,我大汉养精蓄锐几十载,正当盛世,乃倾国之力,有李广、程不识、公孙贺、卫青等骁将精兵,北击匈奴,尚互有胜负。”

    “反观今朝,天灾连年,疫病时发,百姓积弱,仓廪不丰,武备不修。谋无主,事无备,计不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安得不败乎?”

    陶应越说越是激昂,不自觉的语气拔高,到得最后一句时,握拳重重一击面前案几,仿佛也为这荒唐的北征而愤慨。

    “安得不败!安得不败!”愤青董昭听得陶应的激昂陈词也是大为认同,便跟着一起捶起案几来。

    陶应倒是被杯盏震动之声惊醒,发现在座诸人都定定看着他,方才发现,刚才自己这一番表现是不是太投入了。

    不过总算是把场面圆回来了,陶应取过酒杯,润了润喉道:“此次北征如此儿戏,纵卫长平、霍骠骑复生,亦无能为矣。因而,此非战之罪,乃社稷之殇矣!”

    “唉!”众人俱都唉声叹息起来。

    陶岸是在场最长者,最先从沉闷气氛中清醒过来,道:“凤声一席话鞭辟入里、掷地有声,吾兄真是教得好儿郎啊!”

    董昭亦醒悟过来,长揖道:“小陶君卓识高见,昭不及也!”

    “愚者偶得罢了,当不得尊长者赞缪。”

    “只可恨小人当道、阉宦弄权,大好社稷便是被此等奸佞败坏了。”陶商感叹道。

    “幸而前有张广陵埋轮直言,后有李司隶破柱缉奸。吾辈自当效法前贤,以身卫道。”董昭信誓旦旦地说道。

    “董君豪情壮志,怎可不饮?”陶应以指叩案道。

    董昭亦不推辞,举杯应和:“满饮!”言罢便一饮而尽。

    “满饮!”

    “满饮!”

    诸人依次饮尽,酒中酸甜苦辣各人自知,只是这社稷百姓的酸甜苦辣,又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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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正好是十二月朔日,离那次天狗吞日整整过去了两个月。

    从卢县出发已然是过了七天,大伙都知道再有最后一天就能安顿下来,所以行路途中充斥着欢快的气氛。仿佛老天爷都给被这股气氛所感染,下了几天的雪渐渐就小了,到得中午时竟然就停了下来。

    中午在冤句县城中暂歇,冤句虽也是千石大县,但比之定陶、卢县那是差得远了。无巧不巧的是,在冤句城中,交游广阔的族叔陶岸又遇上了老熟人。

    此次遇上的也是济阴本地大族,乃是成阳仲氏。

    仲氏世居成阳,族中世出二千石高官,本朝中还有仲定任过九卿之一的廷尉,仲?任过钜鹿太守,仲选任过广宗长,仲球任过吕县长,其余仲氏子弟任职郡县的数不胜数。

    这次仲氏也是前去济阳宫参加光武皇帝冥诞祭典,还组成了老中青三代齐出的豪华队伍。由故司徒掾、广宗长仲选带队,以故郡督邮仲熊、故郡吏仲遐、故县吏仲璜等人为中坚,还带着一些族中少年。

    仲氏一行浩浩荡荡主仆三十多人,动静比陶家一行人还大,想不招人注意都不行。

    于是乎,在冤句邮舍,两支队伍就碰了头。一看,巧嘛!都是老熟人,陶岸曾任过成阳县丞,只是遭逢丁忧去职,因而和本地豪族仲氏上上下下都打过些交道。

    董昭亦是定陶右姓出身,自身又是现任郡主簿,与仲氏子弟仲耽、仲均还是郡中同僚。

    士族故交相遇,总少不了互相吹捧一番,正当陶应陪站在邮舍院中听得耳中生茧时,飠象食时间到了。

    仲氏乃是昨日一早从成阳出发,经句阳来到的冤句。豪族出门带得一应俱全,加之比陶家一行到得还早,早早地做好了饭食。仲家本就打算顺利路去济阳拜访陶氏,故而对路上偶遇陶岸很是欣喜,当下邀请陶家众人还有董家兄弟一起宴饮。

    席间两头相加,光主客就有十三四人,将邮舍内堂坐得满满当当。

    人数多了,看似热闹,然则与宴众人除了陶岸与仲氏几人较为熟稔外,其余人包括董昭在内,也都是点头之交。故而除了大肆巡酒、虚谈些光武祭典等等消息之外,也就无甚可观处,比之昨夜里那场饮宴的激昂场景那是不可同日而语。

    自打穿越到了汉朝,陶应就有了一个极大的兴趣,那便是观察这个时代的人物。

    他已经碰到过了左慈、葛玄、陈登、陶谦、陈珪、董昭等青史留名的人物,也碰到过审晃、颜然、徐岳、李政等等或官或儒的不知名人物,身边更多的像许耽、章诳、胡其、黄福、苏巡这样的小人物。

    陶应对这个世界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所以,他要通过观察这些人,这些物来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中做些什么。

    陶应默默吃喝着,顺便听着场上众人吹嘘,一个个打量过来。

    对于年近五十的故广宗长,以及几个中青年仲氏族人,观其行听其言,都没能让陶应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倒是对面仲氏几个少年郎中,有一位让陶应深感兴趣。

    仲氏此行来了三个少年,听称呼分别叫仲阿先、仲阿东、仲阿同。论年齿,仲阿先最长大约十五开外,仲阿东次之十三四、仲阿同最幼只有十岁出头。

    在大人们饮宴高谈时,小胖墩仲阿先只顾着对付面前的餐食,吃得津津有味。仲阿同则对吃食兴趣不大,草草吃了些,就拿着几根骨头在几案上摆兵阵玩。

    惟有仲阿东,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餐食,一直看向席中发言者,显然在很用心地听大人们谈话,目光有余裕的时候还会扫视一下在座的其他人。

    当仲阿东正好看向陶应时,发现陶应也在看他,还放下手中椀筷,举起酒杯微笑着与陶应遥相致意。

    陶应自然也不会失礼,两个少年郎就这样隔空对饮了一杯。

    待得放下酒杯,陶应才发现自己为何会留意这个少年,因为仲阿东与自己的举止太像了,同样吃饭慢条斯理注重行仪,同样仔细听闻大人叙谈,同样游目四顾打量众人,同样恭谦有礼举止得体,就连脸上的微笑,都一样地那么无害。

    有一瞬间,陶应甚至以为仲阿东与他一样,都是穿越而来的同伴。细想之下才释然,当代士族子弟中佼佼者,不也应该就是这样子么?旁的不说,自己所见过的陈登,年岁看着比仲阿东大着一些些,但风姿气度比之仲阿东还要出众得多。只是陶应还是隐隐觉得,这个仲阿东不似个寻常少年。

    因着下午还有四十里路要赶,故而饮宴并没有持续多久,午时过半就草草收场。

    稍事休息后,两拨人马就重新上了路。由于两拨人马都是车马众多,故而并做一队甚是不便,在谦让里一番后,就由先到的仲家先行,陶家随后。

    出冤句后,南行几里过一个渡口,再往西直走就到了济阳。

    现在这时节,齐鲁境内所有大大小小的河水都已经封了冻,就连幅员数十里宽的大野泽也已经化作了一面巨大的冰晶。像济水这般较大的河,冰层结得很厚,在上面奔马都没有问题。

    先行有先行的便捷,后行有后行的好处。陶家一家人到得渡口,只见冰面上几道新行过的车辙印子宛然,沿着辙印安安稳稳地就过了河。

    可能是晌午宴饮时,大家把话都说尽了,下午众人都没了谈兴,俱都默默赶路。大约到了寅卯相交之时,陶家的车队才望见了济阳城。

    可能是天时已晚,路上除了陶家一行再无其他人迹,就连早一刻出发的仲家车队也已然不见了影子。

    四周到处是耀眼的白,远山披上了白袍,大树戴上了素冠,田野也仿佛睡去,好心的老天爷为它盖上了厚实的衾被,就连那远处的城楼、城墙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纱。

    城墙、城门、城楼,随着车马的行进慢慢清晰。

    忽地,天空里乌沉沉地云层中,露出了一道缝隙,日光从缝隙中透出,照亮了济阳城上空。

    那缝隙越来越宽,透过缝隙的阳光越来越亮,将济阳城上空的云层照得好似火烧。

    那光在云层中仿佛勾勒出了一道红色的影子,那影子形体修长,侧展两翼,头有尖喙,尾生四羽,光耀憧憧。

    那火影就似一只浴火凤凰降临在人们头顶。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天,为这天生异象而惊诧莫名,连车夫都忘了赶车,骑士都忘了控缰,门卒都忘了查验进程的人马。

    只是车流滚滚不会停歇,时光也不会静止,就在浴火凤凰的沐浴下,陶应,进了济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