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暗淡,云烟氤氲。寒风凛凛,清雪霏霏。
自入冬,凡间降雪不断,一连竟下了四十天。盐粒般大小的雪积少成多,加之刺骨侵肌的严寒,最终成了灾。
京城的道路上,积雪少说有三五尺深,叫人寸步难行。
皇帝裹着棉被似的袍子坐在大殿的尊位之上,俯视着殿内的寥寥数人,不由得怒火中烧:“这样还能议什么事?都给朕回去吧!”
这四十日内,上朝的朝臣每日都在减少。越是身处高位的大臣,越是珍视当下——宁愿冒着日后被定死罪的危险,也不肯栽在这漫无边际的风雪之中。
“快去把祭天官找来,是要祭祀也好、作法也罢,只要把这害人的雪给停了,重重有赏。”皇帝望着殿外白茫茫一片,焦躁地对身旁的侍者吼道。他瘫坐着,一步也不想踏出大殿——大殿的廊上结了一层厚实的冰,来时宫人们一个不小心,皇帝和随从连同仪仗摔得七零八落。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祭天官连滚带爬来到皇帝跟前。
皇帝见他也穿得像个球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雪一连下了四十日,你不觉得奇怪?你不觉得应该跟朕交待点什么?”
祭天官吓得不轻连连磕头:“微臣本也没想到这雪……这么厉害,今日……正想来回禀陛下。如今这……情形,还请陛下恩准微臣在大殿内作法……”本来天寒,他说起话来就不利索,说起“作法”他更哆嗦得厉害。
“只要是为了雪停,朕都依。就如你所说,朕也不讲什么忌讳了,把东西都搬来!”
皇帝此话一出,祭天官一个激灵差点没晕过去。
他自知没这个能耐却也无法,只好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作法的器具一样一样被搬进大殿。
祭天官只好按着往常占卜的法子走个过场,边抖抖索索地拿剑在“灵水”中划拉,边心中暗暗乞求大雪能停。
然而,“作法”毕,殿外的大雪仍然纷纷扬扬,毫不懈怠。
“大事不好啊,陛下!”祭天官忽然惊呼,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双眼紧紧盯着身前的“灵水”。
只见“灵水”中浮现出“天命定,国将倾”六个字。
“妖言惑众!除雪无能,还要以此妖言诅朕江山,”皇帝又急又恼,眼中冒着火光,手指着祭天官,“还不把这个妖人给朕拖出去,朕看就是这妖人招来的灾祸。将他剥去外衣,扔到雪地里去。”
挣扎声、求饶声渐行渐远,没过多久,就彻底消失了。可怜那祭天官横尸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连个替他收尸的人也没有。
隔天,京城四面的城门旁都挂上了皇榜,上面写着皇帝征召天下方士、法师能消雪灾之人。
可是城墙内外连个人影都没有,皇榜跟前更是一片荒凉……
这样的天气里,谁也不会发现城外二三十里远的雪地里,埋着一个昏睡了有月余的少女。
“思雪,快点醒过来,不然会没命的!”
她听见有声音在身体里漂浮不定地唤着自己,过了许久才渐渐苏醒。可是醒过来的她却发现自己脸上被冰凉的、白乎乎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她抬手想要把脸上的东西都扒开,才明白过来,不仅脸上,自己全身都被这东西盖住了。
“幽宸,救我啊!”思雪迷迷糊糊之中一挺身,上半身便破土而出了,笔直地坐在地上。
“雪?这是哪?凡间?我不在,哪来的雪啊?”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迷糊的脑子里窜来窜去。
忽然被树上落下的一团白雪砸中了头,她清醒了许多。望着眼前茫茫雪原,她嘟囔道:“是雪萧,肯定是他那个傻子,把一百年的雪都快要下完了!”
远远望见像是一队车马的影子,但总让人觉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一动不动。过了一个时辰再看,才觉得那些影子稍稍靠近了那么一步。
寒气逼人,看守皇榜的侍卫眼看着没人,都偷偷躲到城墙里头去了。
天空中的光亮渐渐消退,却被地面上的积雪映得如同白昼。
而雪花依旧飘飞不歇。
“嘶——”北城门皇榜被揭下来的清脆声响,划破了京城几十日以来的沉寂。
那些昏昏欲睡的侍卫听得清清楚楚,三四个人胡乱扣上头盔,便推搡着滑到皇榜边。
一位书生模样却身材矫健的青年立在那里,他侧过脸,英气的剑眉下一对桃花眼显得无比深邃,鼻梁高挺,棱角分明。这惊世的容颜立刻令来者看直了眼。
“若要雪停,速领我去见你们陛下!”他见几个侍卫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半晌才说了一句,心中鄙夷不已。
“啊,现在天色已晚,你跟我们先去驿站,等我们禀明了陛下,明日再带你入宫。”侍卫们虽然见他样貌不凡,但也不肯真信他,言语间还是稍带着一些不客气。
幽宸瞥了一眼说话之人,淡漠地说道:“你们陛下不是想要立刻停雪吗?你们怕是耽搁不起吧?”
“你,你居然不怕冷?”那侍卫刚要咆哮,却发现他身着单衣,不觉惊叫了起来。
“冷暖自知!”
侍卫们这才觉得他是奇人,开始变得恭敬了。他们派其中一人立刻赶去宫中去禀报,剩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将他引到驿站。
思雪从地上站起身来,却对周围陌生的环境感到不舒服。索性她又一屁股坐在了雪堆里。思雪仰着头,一对露水般澄澈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太阳落下,又盯着月亮升起来。
“唉,兄弟姐妹们都在天上,我能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她用双手在积雪之中胡乱拍着,“我要像大哥一样就好了,至少在这黑天里还能自己生堆火。”浸在雪中的双手几乎与周围融为一色。
皇帝在自己寝宫中都准备睡下了,突然听得有人揭了皇榜的消息,激动地跳下床,命人立刻将他召进宫。
等众人聚集到大殿,已经是后半夜。
“居然还有人敢揭这皇榜?本王倒要瞧瞧他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昭成王清巘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是皇帝的次子,也是诸皇子中最得宠的皇子。
青年得诏觐见,一袭青衫掠过众人的视线,径直来到大殿正中。他只是朝皇帝作了个揖:“草民吴辰见过陛下!”
“大胆,你居然只作揖不跪拜,欺君罔上当论死罪!”一位大臣高声斥责他。
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向来听闻高人性情与常人相异,不打紧。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让这大雪止住。”
“自当办妥!”
“可需要在大殿设祭坛?”皇帝见他胸有成竹,觉得自己心中也有了着落。
“不必,草民一人去殿前雪地里即可。”他回了话,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人已经踏着雪,移动到了殿前的空地中央。
只见他一盘腿,面朝众人,轻盈地坐到了洁净的积雪的表面上。引得旁观之人连连惊叹。
天已泛起微光,借着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双目微闭地安坐着。
雪地里,思雪仍然漫无目的地坐着,只觉得疲累,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听见车马声在近旁躁动,她才缓缓抬起一双晶亮的桃花眼瞧了一眼。不过这车马队的阵仗倒是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等她再多想什么,车马已经在她面前停驻。
“姑娘,我家主人问你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从队里跑过来了一个仆役。
“我……迷路了!”
那仆役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人呢?”
“我……”她想了一下,愣是把“思雪”这两个字给咽了下去,“我叫寒雨!我……没有家人!”
那仆役没说什么,跑到最华丽的那驾马车边嘀咕了几句,又跑了回来。
“姑娘,我家主人说,你跟我们走,至少不用在这受冻。”
她听罢,思索片刻,便答应了。
他们走到马车边,只见帷裳掀起一角。里边传来温柔的男子的声音:“姑娘衣着单薄,若不介意,就与本宫同乘一车吧。”
思雪一听他说话的口气,便觉得不一般。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人异样的眼神,生怕旁人觉得自己不是凡人,只好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马车。
她弯着腰进了车厢,觉得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只一抬头,目光触及的面庞令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本宫见姑娘容颜姣好,衣衫齐整,不太像……”男子凝视着她,轻声问道。最令他在意的是衣着单薄的她,竟在这冻死无数人的严冬雪地里安然无恙。
“小女家中无人,想进京谋个营生,听闻京城人都穿着绫罗绸缎,小女怕被人笑话,凑了钱做了这一身,一路上照顾这衫裙比自己都周全。”思雪早已编好了说辞,应对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男子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但她很明显感觉到他并不全信自己的话。他嘴角微微一提,笑容又令思雪感到些许温暖。
“那你呢?看着肯定是京中的富贵人家吧?”思雪故意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看。不过可能是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她和他说话也变得不那么拘谨了。
“我?嗯,算是吧。”男子看着她,总觉得这副容颜在哪里见过,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她见男子敷衍自己,觉得扫兴,便不再开口。男子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很长一段时间目光只是在她的脸上游离。
幽宸在大殿前的雪地里纹丝不动地盘坐着,一丝灵体却从身上分了出去,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昭成王在殿内感觉到了一瞬间的灵息异动,便借口监督作法冲出了殿外。
不过,他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便结结实实地碰到了结界,心知此人定不普通,也不敢妄动,于是退回了殿内。
身子随着马车摇摆不定的思雪听到车外有人议论,仔细一听,果然是在说自己。
“你看到那丫头了吗?模样可真不差!”
“模样是不差,可是你看她,穿得那么单薄居然还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来,我倒觉得像是个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