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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细雨。淅淅沥沥，淋漓不尽。空气中都充满了潮湿，粘腻的气息，就像一张阴冷的蛛网铺天盖地席卷整个城市。
袁家慧快步行走在医院里。虽然如此，唉声，叹声，呻吟声仍旧不绝于耳。医院的病房已经住满了人，就连走廊上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张病床，一个个病人，穿着统一单调的病号服，或蜷缩，或呻吟，满眼的人都痛苦得挣扎在垂死边缘。
一个男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她快步行进的路，生生地垂挂在她面前。那只手毫无血色，干枯的手指包裹在一层表皮里，就像一颗早已失去水分的果实，死亡只在咫尺之间。而，一个女人只是将这只手塞进被褥之中，掖了掖男人身上的被子。她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麻木得就像一个木偶人。霎那间，她拿起了手里的相机，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已然摄于相机之中。
其实，在这座城市突然遭受疫情之后，她拍了无数张这样的照片。所以，当她把这些照片交给主编后，主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将另外一份报纸推送到她面前。
新闻晨报是主流媒体，不像他们小报一样，籍籍无名，只是虚空地报道一些无关痛痒的新闻，或者炒一些已经烂了大街的广告。袁家慧也并不是那些出身尊贵，且接受过高等教育，不知道人间烟火为何种滋味的大家闺秀。她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自从她14岁那年爆发大饥荒之后，妈妈和妹妹，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死于那场饥荒。她便已然意识到，生存的意义是生下来得要活着，没有什么比三餐的温饱更要紧的。
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从眼镜缝里看了看这个年近五十，小肚腩和五个月孕妇一般大，臃肿身材的中年男子。他身着一件黑灰色的西服，是时下流行的经典款式，据说总统登基大典上曾经穿过，看这做工针脚工整，应该是在老字号辉浩裁缝店做的。何田是一个对生活品质要求严苛的人，什么都要求最好，可日益发福的身材和枯树似的皱纹让他的精致总是露出那么一丝的滑稽，就好像一个小丑一本正经地喝着咖啡。
何主编推过来的报纸上，赫然印着“叶氏集团董事长悄然现身同德医院”。报道有很大一张照片，是叶绅的特写，他沐浴在阳光下，一群病患围着他。通篇报道下来，都是在宣扬叶绅的慈善和高大伟岸的形象。
叶绅是这个城市最有钱的企业家，赚钱赚得多了，就用来做慈善事业。这个事情是人尽皆知的。袁家慧不是很明白何田的用意，她躬着身子说道：“家慧愚钝，请您明示。”
何田敲了敲桌子，缓缓地说道：“你知道这场疫情第一个受感染的患者是在哪里被发现的吗？”
袁家慧当然忘不了。那是她第一次背着相机，单独采访。
如果不是突发的这场疫情，也许她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在报社端茶递水打杂的。疫情暴发的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命比新闻有价值，各个缩着脑袋躲在后面，没有人肯去现场。袁家慧是被人从人群中推到何田面前的，也是如此，她才有机会被何田赏识。虽然，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被何田赏识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叶氏酒店的一名清洁工，发病之前，连续低烧不断，被人送至医院后，抢救无效。这之后，酒店的的客房服务人员和住店的客人陆续发病，再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至今为止，感染疫情的病因是什么也不清楚，所有染上病的人，都在等死，没有一种明确的药物可以医治此病。”袁家慧不免有些伤感，这段时间以来她见证了死神亲临城市的惨状，索幸的是，她虽然穿梭在死亡之地，却并没有染上。
“我记得你第一次从现场发回来的那些照片非常震撼人心。尤其是那一双双面对着死亡，心有不甘，却无力回天的眼神，还有那种痛苦，被死神拉向地狱时的痛苦。我常常和底下的那些人说，袁家慧是他们的榜样，是她以自己的生死向大家展示了什么是生命的真谛。如今，疫情全方面地扩展，即便是医护人员也无力回天。我们要做的，就不只是这些。”何田指了指她所拍摄的那些照片，缓缓说道，“揭露事情的真相，才是对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的敬畏。”
袁家慧并不是不明白何田嘴里所说的事情真相的意义。疫情发生之后，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叶氏酒店，可酒店也只是仅仅在停业整顿了一个星期之后，就恢复了正常营业。酒店的总经理叶绅对外宣布，疫情的感染与酒店没有任何关系。虽然每每总有激愤的人群打砸酒店，但是，这就像一条河里溅起的几朵小水，根本翻不了大浪。叶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仍旧光鲜亮丽地站在媒体记者的镜头之前。
“你知道我们这个城市经历了朝代的变革，社会的动荡，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一般，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却又遭遇了无情的变故。每一个作为当代的进步青年，都有责任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何田的声音句句有力。
阳光明媚地透过纱窗，溢了进来。何田打开了收音机，电台里传市长抑扬顿挫的声音。
“市民们，今天是疫情发生的第三十天，疫情总数相比昨天已有明显的下降，所有的医院和医护人员都在全力以赴，我们相信，在大家的努力之下，疫情已经有所控制……”
市长具有感染力的演讲，总是让人觉得，希望会在下一刻。即便是那些被高墙铁瓦混砌起来的医院，被彻底隔绝在世的重症病人，那一分一毫的希望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即便那些尸骨无存的枯骨，被烈火焚烧过，也会化为灰烬，在尘世中飘荡。
袁家慧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这里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核心。这里有最热闹的歌舞厅，还有最繁华的集市，银行，商店，医院。喧嚣的集市，热闹的商贩，无处不在的生活气息，还有衣着华丽的人们穿梭在高级西餐厅与酒店。市井的俗与高端的雅，融合得恰到好处。可是如今，只有树叶从树上缓缓落下，偶尔有几个行路匆匆的人路过，带来的只有一身荒凉与仓促。
一个女人从酒店里走了出来，袁家慧认得这个女人，她是皇冠大酒店的当家旦，纤柔小姐。袁家慧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女人，说是当家旦，也就是唱歌卖笑。在袁家慧看来，这与以前的戏子没有什么区别，可如今，因为叶绅对她的赏识，她的身价一下子被抬得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