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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龙铸剑山庄地下。
连接玉砚山与临边的大崖山，绿窗山的接壤之地，有一条宽阔湍急的地下运河，绵延千里入海。
河流之中温养着一柄古剑，数十年来，不断汲取水中纯阳之气。
半柱香以前，运河已是千里冰封之天象。
运河源头处，苏淮南欣慰感慨道；“卢前辈，剑成了。”
刹那，天地间春雷轰鸣，有圣人威严道；“曦和，剑来！”
冰河升烈日，沸腾如岩浆。
阳光冲霄而起，光芒万丈，一闪即逝。
苏淮南双手拢袖，走出地下运河，他喃喃道；“屠龙约定既成，酆都剑阵又有‘曦和’锦上添……万事如意。”
他心里想着某位头钗袖珍小剑的绝色妇人，轻轻笑了起来，“咱儿子可乖，可俊了！”
良久，苏淮南举头望天，认真道；“浮黎帝君，你我之间的约法三章，翻页了。”
语毕，他以手指轻点眉心，似是揭开一层封印，如开天眼般，汲取天地炁力。
苏淮南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就跻身修士中五境第七境，菩萨低眉境。
……
剑气洞天内，卢熙圣望着被“镇狱”剑灵压碎成齑粉的烛龙白骨，不言不语。
沉睡在此八千余年，尸身不腐的千里烛龙，已经彻底灰飞烟灭。
偌大的屠龙剑阵中，只留下三样东西。
一截金色龙骨，三尺长短，坚韧锋利。
一颗略微开裂的明黄色珠子，半个拳头大小，熠熠生辉。
一件黯淡无光的红鳞长袍，随风摇曳。
卢熙圣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兴致缺缺，他举起底部篆刻“明月”二字的酒葫芦，仰头喝酒，陷入沉思。
久久不语。
蓦然间，他微微佝偻着背脊，又似那个成天睡在酒窖里，爱说荤话的糟老头子。
远处的苏锦麟魂惊魄惕，心若抹鲸出海，震撼不已。
他望着被曦和仙剑一分为二的天幕，忽然记起春秋大梦中，他驻足于三岔路口，犹豫不决时，老人对他说的一句话。
“剑修一脉，大路朝天。”
从前他不信，现在他信了。
而当千里烛龙彻底魂飞魄散之际，作为坐镇剑气洞天，主持屠龙剑阵的圣人陈水，刹那间，饱受天地馈赠，那些刻画在石壁上的晦涩的佛家梵文，瞬间熄灭。
无以言表的定胜真意涌泉而起，如一条壮阔的银河金虹，齐齐没入陈水眉心之中。
顷刻间，萦绕在陈水周身的剑气，如缕缕银河流淌，宛若璀璨星光。
陈水脸色红润了几分，终于大病初愈般，一身轻松。
她脱离了“强弩之末”的两难之境。
眼下的天地馈赠，虽说与她八千年来所供给剑阵的精深修为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堪堪半数，但也足够她做一些事情了。
神画《沉水云烟镇百妖》是一座以天下为枢纽的伏妖法阵，剑祖从神剑沉水云雀中借出的九缕惊天剑气，就是枢纽的根本所在，是压制束缚九妖的定胜真物。
剑气可以是任何人事物，形态万千。
其实齐仲春取画，已经动损了整座伏妖法阵的根基。
画卷上，草芥般的污渍，放到现实天下之中，也许就是大如山岳，宽若大渎的法阵裂纹。
三座天下，囊括剑气洞天在内，共计九座伏妖洞天，大小不一，且俱是与现实天下交错存在，类似与别开生面的牢笼。
几千年来，九妖一直被软禁其中，肉身沉睡，神魂不灭。
而齐仲春取画之后，伏妖法阵根基损坏，裂纹不断破碎扩大，渐渐与现实天下接壤，除却烛龙之外的八只上古大妖，借此契机，逃出生天，转世重生！
卢熙圣近日忙于修缮的“破碎洞天”，其实就是法阵裂纹。
陈水知道，卢熙圣至多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只是暂时的修复法阵裂纹，以解燃眉之急，可终归弊端太多。
“补天裂”这种事情，还需她亲自出马，毕竟整座伏妖法阵是她以本命剑气开辟而成，她出了剑气洞天之后，就有的忙咯。
念及此处，陈水皱了皱眉，没好气道；“才出深渊又入深渊？这天下还真是麻烦。”
她举目望向西天，笑道；“老秃驴，躲在西天净土不问世事，本以为你是性子使然，现在才明白，你是真正的超凡脱俗，自由自在……这一点，我陈水服你。”
她收敛全身气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忽然说道；“卢熙圣留在人间的时日无多，舍得吗？”
苏锦麟闻言，思虑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如实回答道；“舍不得老王八，舍得剑圣……”
喝酒老人，少年舍不得。
剑圣卢熙圣，少年觉得陌生，谈不上如何。
陈水轻笑一声，识趣的走远了些，不再言语。
与此同时，卢熙圣换换走来，他招了招手，横陈在剑阵中央的烛龙法宝就腾空而起，掠向青色断崖之巅。
不偏不倚的悬浮在少年身前。
“小王八蛋，选一样吧，别不好意思，权当是你肚子里那点儿墨水的功劳。”
青衣老人有模有样的学着少年，朗声道；“兵者不详，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老人轻轻迈出一步，眨眼间就出现在少年身旁，他竖起大拇指，欣慰道；“替人间发声，大丈夫所为。有出息。”
苏锦麟挑了挑眉，凝视着老人。
卢熙圣自卖自夸道；“咳，当然了，你这么出息，都是老夫教得好！”
少年翻了个白眼，酸酸道；“剑圣是吧？蛰伏在小爷家的酒窖里十来年，挺憋屈的吧？”
两人又似昔日，少庄主与老奴仆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卢熙圣谄媚笑道；“不憋屈，不憋屈。酒是好东西啊，浇愁解乏。”
“敢问堂堂剑圣，几多愁啊？
老人自嘲道；“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是愁。”
少年本想踹老人一脚，可顿了顿，如今是实在不敢了。
他叹了口气，望着身前的三物，问道；“这是什么？”
“一截金色龙骨，一颗龙胆和一件仙袍。”
“简单来说，龙骨可锻造一柄品秩极好的谪仙兵。龙胆对于兵家武夫的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仙袍嘛，是烛龙龙鳞所制成，防御力惊人，连老夫一剑下去，都完好无损。”
少年哦了一声，不假思索道；“龙骨给魏庄，龙胆给阎前辈，仙袍……给宋爷爷吧，我什么都不要。”
老人气极反笑，“有宝不捡？对，俗世王朝里，你家是富可敌国，可这三样宝贝，岂是用钱能买的？万年来，烛龙本命物，只此三样。”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少年仍是毅然决然的转过身去，摇了摇头。
“当真不要？”
少年轻声道；“魏庄这般的剑修天才，就该宝剑配英雄。宋爷爷受伤不轻，虽然这不是我能担忧的范围，可我还是觉得他有件仙袍护身会好些，而阎前辈……”
少年现在走的是兵家武夫的横炼大道，他见识了阎遂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精神，所以他自然而然的称其“前辈”。
他认真道；“我看见阎前辈一人肩挑明月，筋骨开裂，血肉模糊，全然不顾生死，何其伟岸？镇妖伏魔，须如前辈。我啊，还远远不够……”
苏锦麟忽然想到某位马尾扎束如长缨的少女，郑重其事道“义无反顾。”
老人愣了愣神，随即点了点头，他望着少年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浓稠似浆。
嘴上他却骂骂咧咧道；“败家子啊败家子，你还真他娘的财大气粗，不识好歹！”
语毕，他随手挥去，三件法宝各自化作长虹飞掠，无影无踪。
良久，苏锦麟走到陈水身旁，问道；“卢老头儿，你赠我春秋大梦，就是为了让我遇见陈水姐姐吧？”
老人不可置否。
少年拿起悬浮而立，震颤不止的赤金古剑，“是因为我体内的‘金璧无瑕’？”
老人轻轻颔首。
古剑剑身毫无纹饰坠，简朴至极。
“锦麟啊，你体内的剑灵脉络是你娘亲抽丝剥茧，嵌入你体内的，其中牵涉的因果关系，错综庞杂，我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
“说你是天生剑灵之体，其实是有所悖论的，可因为你体内有那人的一缕残破神魂，就算不是天生也胜过天生了……”
“你须谨记，三座天下，除了你爹娘、陈水、齐仲春，宋玺以及老夫之外，无人知晓你是天生剑灵之体。”
少年不以为然，疑惑道；“那有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老人面露凝重，严肃道；“你必死无疑。而当某些大人物知晓你娘亲没了那种‘万剑共主’的剑圣之威时，她也会死。”
少年哑然，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老人语重心长道；“所以啊，终有一天，你要成长起来，站到山顶，然后再去见你娘亲，和你娘亲并肩作战。”
“我娘？打架很厉害吗？”
老人顿了顿，笑道；“嗯，比泼妇还泼妇，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
少年翻了个白眼，他抱膝而坐，眼神黯淡，轻声喃喃道；“老头儿，其实我很想去找娘亲了，她曾在一封家书上写过，她说，等麟儿长大了，可以去找她。”
老人闻言，随着少年盘膝而坐，他摘下酒葫芦，丢给少年，义正言辞道；“现在啊，你爹可以放下俗世身份，撂下剑庄事务，去完成另外两章约法，然后踏上寻妻之路，而你，远远不够格。”
少年蹙眉。
“咳，关于你爹和你娘之间的爱恨纠葛，我不方便透露，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爹是‘山上人’，他的故事，一壶酒可说不完。”
“有朝一日，你若出海访仙，去了九重天仙庭，不用我说，就什么都知道了。”
少年释然，他依然没有刨根问底，他只是继续问道；“想见娘亲，很难吗？”
老人面如不忍，故作严厉道“在那里，没有上五境修为傍身，你就是你娘亲的牵挂和累赘，你去寻她，见着了她，又能如何，来一出感人肺腑的母子相见，抱头痛哭？然后她成天惦念着你，担心着你？”
“锦麟，在那样硝烟四起，每天都死人的地界，眼泪啊，很矫情的。”
半晌，少年重重叹息，哽咽道；“那我呢？她为了心中的天下大道，弃我于不顾！我唤她一声娘，那她呢？”
“盛夏晚晴，她可曾轻摇蒲扇哄我一夜入眠？大雪寒冬，她可曾拥我入怀嘘寒问暖？她闲暇之余，可曾编织过一双虎头鞋赠我儿时，笑说儿子真乖，抑或是她摇晃着拨浪鼓，啷啷铛铛，响彻我的人生？”
“她心系天下苍生，唯独不曾想过，弥补儿子……如今啊，我才知道，原来想见娘亲，难如登天！”
少年压抑泪水，仰头喝酒，一口接一口。
老人自然知道，少年对于那位镇守人间的剑仙娘娘的控诉，十分幼稚且任性，但他破天荒的没有反驳，毕竟他陪伴了少年笑过了童年，迈过了青葱。
少年明面纨绔，暗里孤寂，他是最清楚的。
如此，少年终于吐露心扉，是好事。
只要道理给他说通了，对于少年的修行，更是好事。
可他向来不擅长劝人，劝架倒行。
好在某位清秀儒士离去前，给老人说了一个道理，一个高若圣人的学问。
卢熙圣摇身一变，换了一袭夫子青衫，束发冠正，活脱脱是个老学士。
如八千年前，他在剑观，给那位明明大字不识几个，却硬着头皮，苦读圣贤书的剑客当书童时，一般无二，至多从孩童变作了老人，岁月唏嘘。
他金玉良言，说人也是说己。
“锦麟，圣人的道心裂纹，腌臜不堪，浑浊如死海江河，我啊，也要飞升成圣了，不瞒你说，我年轻时犯下的罪过，早就够我死上千万回了，可我就一条命，怎么去弥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其实呢，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可最终你会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就像佛家说的因果，错过，就是错过了，无法卷土重来，我们永远无法还清无法弥补犯下的罪过。”
“而你娘亲啊，可是保护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美好人间，她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义无反顾。”
“她把对你的弥补，化作春秋雨，赠饮给天下人。”
刹那间，少年放下酒葫芦，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