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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青衣老人的出现,一直横陈在断崖之巅的赤金古剑,凌空竖立,震颤不止,剑气凛冽似能破开天幕。
陈水面露不解。
不过很快,她恍然大悟,呢喃道;“熙圣啊,你反正压不住‘圣’字了,就想着破罐子破摔,坏些规矩?而且天上那四个老家伙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唔,这倒也合你性子。”
苏锦麟望着剑气汇聚之处,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百感交集。
许久不见,青衣老人似乎消瘦了些,他看起来很疲惫,不过老人常年喝酒的木葫芦依然盛满酒水,酒香十里。
老人踏空漫步,如履平地,他立于一颗即将落地的星辰之上,义愤填膺道;“齐仲春这混账儒圣,口口声声心系天下苍生,结果呢,为了给颜丫头讨一个根本无关痛痒的公道,他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撂下烂摊子,甩手走人?”
说话间,他转身指着白衣少年,没好气道;“苏锦麟,你的那个好先生,现在正大闹阴司地府,英雄救美,为姑娘出气,威风堂堂!”
缓了缓,老人盖棺定论,“狗屁的儒家正道。”
苏锦麟望着老人双眸中的璀璨烈日,咽了口唾沫,他忽然骂骂咧咧道;“卢老头儿你个挨千刀的!你不是成天和我吹牛皮,剑术比天高,成圣一念间……你有种屠了烛龙给小爷瞧瞧!”
青衣老人闻言,嗤笑一声,不言不语,他随手一挥,苏锦麟连同符箓壁垒齐齐掠向断崖之巅,在陈水身侧安稳落地。
苏锦麟正准备继续喋喋不休,却被陈水出手制止,她严肃道;“齐仲春赌的可真大,不过万幸,他赌赢了。”
“苏锦麟,你待会儿,尽量铭记和感悟那种……真正的剑意,这对你今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苏锦麟面露难色,不明觉厉的嗯了一声。
青衣老人遂抬头凝视天幕,以及天幕顶端的红袍男子。
姜无羡亦是俯视青衣老人,蓦然间,他浑身颤抖,似乎记起了不堪回首的岁月往事,他疯狂道;“是你,八千年前,那儒生的关门弟子……那个破了帝江的苦海小洞天,并一举镇压帝江的年轻剑修。”
姜无羡高高举起右手,对着老人的天灵盖,竭尽全力,凌空重重压下,他口吐春雷,如天神般威严。
“卢熙圣!”
天空中,忽有一只五指尖锐如山峭的金鳞大爪浮现在老人头顶上空百丈,金鳞大爪裹挟着能融化岩石的灼热火焰,疾速按下。
火浪爆裂翻涌!
青衣老人望着杀气腾腾的姜无羡,喟然长叹。
屠龙推演之中,他算错了两步,漏算一步。
错算其一,张玄龄能破了“天地无常”棋盘,以让宋玺悟道,一步登天。
错算其二,魏庄四人联合屠龙剑阵能镇压跻身十三境的姜无羡。
漏算逾越规矩的魔尊姜渐离,他渡给姜无羡三个呼吸的修为,是至关重要,逆转乾坤的胜负手。
因此上,终于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而远在酆都洞天的齐仲春,在弥补颜如玉,修缮道心的同时,堂而皇之的做了一回赌徒,赌老人定会挣脱四圣制订的条条框框,悍然出手。
长舒理顺,吐尽积压在心间八千年的不平意气。
青衣老人心知肚明,齐仲春不来诛杀烛龙,其实是赠他的临别礼,别开生面,一份成圣立威的大礼。
屠龙以立剑圣之威。
念及此处,青衣老人不免唏嘘,时隔几个千年后,他第一次竭力舒张筋脉穴窍,炁府官门大开不合,如鲸吞般汲取天地炁力,与天地沟通,气势威严磅礴。
老人常年佝偻的背脊,此刻挺拔如傲然屹立雪中的寒梅。
他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金鳞大爪,轻轻跺了跺脚。
刹那间,以他为中央,数股气浪急剧扩散,铺天盖地。
且凡是被气浪波及照拂到的生灵死物,皆如冰霜般凝固。
与此同时,不断垂落的天幕宛若船泊银河,偃旗息鼓。
星辰黯淡,风雪尘埃落定。
山中百兽沉眠,飞鸟展翅岿然不动,游鱼跃出水面,涟漪成线。
瀑布下坠戛然而止,如一匹雪白绸缎。
方圆百里天地,悄然静止。
十四境圣人气象!
卢熙圣踏碎脚下星辰,跃至金鳞大爪之前,他双指并拢作剑状,自左往右,划出三寸雪白剑气。
寸寸剑气密集如暴雨梨,不断切割,洞穿虚空。
眨眼间,金鳞大爪如铜镜掷地般一片一片的碎裂开来,灰飞烟灭。
卢熙圣负手而立,头也不回的说道;“这天下有你们才侠骨柔情,都回吧。”
魏庄看清来人之后,如释重负,强压心中震撼,他转身御剑至宋玺身旁。
宋玺以神魂画符,境界暴跌,全身气机紊乱,奄奄一息。
魏庄将其背起,御剑掠出剑气洞天,远离屠龙剑阵。
阎遂良肩挑明月,筋骨几乎尽断,血肉模糊,可他一身武道真气依旧凝实浑厚,铮铮武胆竟如骄阳,前所未有的澄亮。
阮宁的“清欢”拂尘彻底毁坏,跌境第十境,可他仍是风轻云淡,他冲着青衣老人的背影,深深作揖,然后带着行动不便的阎遂良,缩地成寸,紧随魏庄身后,远离屠龙剑阵。
他们知道,接下来是神与神之间的交锋。
剑气洞天内,只留下四人。
陈水。
卢熙圣。
姜无羡。
苏锦麟。
短暂的宁静后,姜无羡率先发声,打破僵局。
“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君子,还真是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本神的头颅竟如此抢手?”
“可惜,本神不过是天道反扑的怨灵,仅仅是一缕执念,但求落叶归根……”
他不甘心道;“卢熙圣,何必鱼死网破,非要本神魂飞魄散?”
说话间,万丈烛龙法身冲霄而起,跃然腾空,盘踞明月之上,垂眸凝视老人。
苏锦麟心潮澎湃,他望着半空中,腰杆挺拔的老人,喃喃自语道;“卢熙圣?老王八,你原来这么高啊,敢以‘圣’作名。”
姜无羡继续问道;“昔日,战火延续百年之久,打得三座天下底蕴散尽,可四位圣人却无意出手,调息纷争,何故?”
“本神率领子民征战人间,不断斩获疆域,何故?”
“你师尊镇压本神及同袍之后,自绝生路,尸沉星海,八千年了,始终落叶不归根,又是何故?”
这三问,皆叩入卢熙圣心扉。
陈水则干脆盘膝打坐,闭目养神,这些狗屁倒灶的山巅之尖的秘闻,她厌恶至极。
姜无羡嗤笑道;“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原来也自谙理亏?”
卢熙圣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你心知肚明,本神来人间‘鸠占鹊巢’,其实和俗世里的王朝争霸,吞并版图,是一个道理,只是为了在这个实力为尊,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活下去,何况,本神只求一分立身之地。”
“春秋四海,战国八荒。本神坐拥八座荒界,虽说地域辽阔齐天,可基于恶劣的地质环境,和四圣丢弃掩藏在荒界的道心裂纹,其实本神的家乡早已千疮百孔……”
“真正可供本神子民的栖息之地,仅仅只有四座荒界。本神的天下,才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身为魔尊,天下共主,本神理应为子民谋福,故破开禁制,莅临人间。”
姜无羡叹息道;“自始至终,本神只想割据,两座天下的接壤之境,春秋四海中的南海疆域版图,且立誓,永不靠近酆都洞天半步。”
“同等代价,本神则赠出两座荒界,供人间修士砥砺道心,如此,共襄盛举。”
姜无羡隐隐作怒,“四圣从不出手制止,已是默许,他们想借此赎罪弥补……你们可知,圣人的道心裂纹,何其恐怖,何其肮脏?丝丝缕缕饱含定胜杀意!”
“临近者,若无十一境谪仙修为傍身,必死无疑。”
“山巅之上,人尽皆知。”
“本神满怀诚意只求一分南海,以让部分子民安居,可九重天仙庭竟无端拨弄是非,编排出‘正邪不两立’的荒唐话……遂大战一触即发,避无可避。”
姜无羡居高临下,尽显帝王气,他朗声道;“本神也算是先礼后兵,逐鹿人间,何罪之有?”
卢熙圣摘下酒葫芦,仰头猛灌一口,思虑片刻,他鼓了鼓掌,笑道;“姜老祖,诚然,你冠冕堂皇,言之凿凿的诉苦,的确有几分道理,甚至是很有道理,可依然与我心中的‘正’背道而驰。”
“但是嘛,既然你如此不甘心,那我便替这人间,给你作揖赔礼。你是剑修,我接你一剑,不闪不避。”
语毕,卢熙圣抖擞袖口,将酒葫芦别回腰间,他对着姜无羡俯身作大礼,一揖到底,郑重其事道;“钟山之神姜无羡,这一揖,是人间欠你的,是八千年前,我那个不爱讲道理的师尊欠你的。”
他笑道,“请赐剑。”
姜无羡重重叹息,坦然受之。
“卢熙圣,当真目中无人?怎么,你历经八千年的砥砺,如今跻身十四境谪圣,就敢堂而皇之的接下本神的倾力一剑?你知晓本神是剑修,僭越半境厮杀,随心所欲。”
百里天地,似乎只有两人的声音,缓缓飘散。
“本神知道,你为了开辟这座与现实世界交错的圣人天地,已经耗费许多精气神,甚至是动用了根本底蕴,你明明负天而行,何苦故作轻松,还想承下本神一剑?大言不惭!”
卢熙圣挺直了腰杆,一脸不耐烦,如八千年前某位不爱讲道理的青衫儒生般,骂道;“聒噪!”
姜无羡闻言,五指舒张,披星戴月。
顷刻间,整座静止的天幕如卷入泉眼漩涡般齐齐涌向姜无羡的掌心,然后凝聚成一束星河般的十里彩虹。
彩虹如剑。
姜无羡气机攀升至十三境巅峰,重重递出星河彩虹,他暴怒道;“两座天下欠本神的,何止你一人的作揖赔礼!狗屁不通!”
刹那间,剑气满洞天。
绵延十里的星河彩虹自九天垂落,裹挟着磅礴剑气,浇灌而下,遮天蔽日。
卢熙圣深呼吸一口气,掷地有声道;“这一剑,八千年的恩恩怨怨,两清。”
星河如大潮拍岸,彩虹如蛟龙入海。
剑气滚滚,摧枯拉朽。
苏锦麟亲眼看见,那个爱喝酒,爱说荤话的老人,被剑气淹没,无影无踪。
高高在上的十个金色大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