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沉水龙雀 > 第十八章 大丈夫何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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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剑居内,苏锦麟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梦境里,相比较上一次,他更加仔细的观察了那个无边无际的洞窟,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洞窟之上的山岳峰峦好似在哪里见过,非常熟悉。

    他心有余悸的记起了那几声宛如九霄惊雷般的野兽嘶鸣,几欲震得他魂飞魄散。

    而对于那个冷言冷语的神灵陈水,他只觉得,在他被木簪子带出梦境之前。

    陈水高举右手,自上而下,轻轻按下。

    那么简单得一个动作,其威势可能就如宋玺的符箓般,遍地生惊雷,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渐渐想起。

    陈水说她一直在等他。

    她喊人人尊称为卢前辈的老酒鬼,小卢。

    她说要破开天幕,去星河,与那人当面对质。

    约法三章,大限将至,雀儿仍不肯与她见面,等等。

    苏锦麟头疼欲裂,他揉了揉眉心,摘下木簪子,轻轻问道;“齐先生,我究竟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

    ……

    白衣胜雪,腰挎雪白刀鞘的少女,自进去大剑炉后,就潜心研究起那柄刻满符箓的精罡锤,暗暗赞许。

    江滚滚则在空旷的剑炉里东奔西跑,一刻也停不下来。

    片刻之后,悬挂于剑炉正南边的彩绘壁画《云雾大泽》忽然有薄光流泻。

    余音闲庭信步的走了过去,唤过江滚滚,她指了指壁画某处,轻声道;“喏,师父说他们家的地下运河就在这里。”

    “这幅壁画被极其高明的符箓天师‘写’了阵法,类似于短暂的开辟一方小天地,只有丈许宽长。说白了,这幅画是供人去往那条地下运河的桥梁。”

    少女话音刚落,壁画如魁妩媚的腰肢般,渐渐活灵活现,最后竟是扭动起来,其中的一朵青云摇摇晃晃,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涨大,然后猛地扎出墙壁,如鲤鱼跃龙门般飞至少女身下,溅起一片雾。

    余音牵着江滚滚的手,悠哉悠哉的踩上青云。

    倏忽间,青云包裹住少女和男童,不断缩小,重新跃回画中。

    空旷的剑炉内,火光摇曳,再无一人。

    玉砚山与临边的大崖山,绿窗山的接壤之地,有一条宽阔湍急的地下运河,自西往南入海。

    滔滔不绝,已有千百年之久。

    地下运河的源头,有位凤表龙姿的中年男子正仔细打量着水质的阴阳轻重变化。

    忽然,他身后有一朵青云凭空出现,然后化作缕缕袅烟消散。

    冷峻如山的少女,堪堪望了一眼中年男子,忽然想通了一个萦绕在她心间多年的问题。

    男子相貌堂堂,气质儒雅。

    怪不得师父那样的女中豪杰会嫁为人妇,为人母。

    原是其夫君真真迷人。

    她轻声道;“师……丈?”

    苏淮南转过身,笑颜逐开。

    “剑宗余音,拜见师丈。”少女嗯了一声,就欲按宗规俯身三叩九拜。

    毕竟师父的夫君,也算师父。

    苏淮南哑然失笑,伸手托住少女,愈看少女愈欢喜,他一脸慈祥道;“余儿,这些繁文缛节完全不必,你是夫人在手札里千叮咛万嘱咐的大人物,亲如闺女,你啊,随意些,不要恪守成规,就把这当作自己家,由着你性子来便是。”

    余音点了点头,淡然受之,她那个美若天仙的师父成天就是这套说辞。

    儿媳妇,亲上加亲,我夫君很好看,但我儿子更好看,等等。

    苏淮南忽然说道;“剑宗余音?多不讨喜。”

    他思量道;“应该是余音绕梁的余音。”

    少女沉默不语。

    苏家这对父子,真真讨人厌。

    苏淮南视线绕过少女,望了望躲在少女裙摆后的男童,微微惊讶,然后笑着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吧,尽量别游远了。”

    江滚滚笑得合不拢嘴,也不顾余音答不答应,放下竹箱后,就从岸边一个猛扎,跃入地下运河之中,欢快戏水。

    就像口干舌燥之人,见着了琼浆玉液。

    他深呼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隐约间,有一道大蟒黑影,转瞬即逝。

    男童离开后,苏淮南气势陡然一变,从儒雅转为敛锐。

    他亦如一柄尘封许久的剑,即将出鞘。

    苏淮南是谁?

    名震三界,比肩天地鬼斧神工的铸剑宗师。

    他的故事,如千里剑气,绵绵长长。

    绝不是表面上一个剑庄庄主和满身铜臭的商人这么简单。

    苏淮南语气凝重道;“余儿,很不巧,镇压钟山老祖肉身的半仙剑‘镇狱’,你暂时还取不走。”

    “剑中孕育出的神灵自半年前洞悉到烛龙老祖的怨灵即将复苏,直接远遁逃离千里之外了,毫无音讯。不过卢前辈说了,待石剑破裂,裸露出剑身本体之际,它不得不回来。”

    余音闻言,拎起银色小酒壶,抿了一口酒,轻声道;“无妨,反正我定会取走,迟些早些罢了。”

    余音忽然想到什么,她放下酒壶,语气凝重道;“只是我怕送剑回去晚了,酆都洞天那边的大剑阵会有瑕疵……”

    “三年前的一场山巅战事中,压阵中的十二柄半仙剑之一,‘天在水’,被某位大妖老祖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孤注一掷的打碎。事后,由悬瀑山几位老剑仙出手修缮,可‘天在水’剑身损毁程度实在太大,无法挽回。难等可贵的是,剑中之灵自愿燃烧寿元,强行压阵。”

    余音有些落寞,她叹息道;“而现在,‘天在水’的剑灵已经油尽灯枯。师父愁眉不展了三天三夜,最后派我来取‘镇狱’,以带回酆都洞天,压阵。”

    苏淮南自然知晓这些不足凡人道也的山上战事。

    其实自剑祖镇压九妖之后,魔界依旧蠢蠢欲动,在凡人看不见的天地间,神仙斗法,伏尸百万,战火陆陆续续何止千年。

    而酆都洞天则是四圣联袂打造,以隔绝春秋,战国两座天下的铜墙铁壁,传闻酆都中央有一扇高耸入云的轮生门,不但可接壤两座天下,还可颠倒阴阳。

    苏淮南抚了抚额角,示意少女接着说下去。

    “妖族势头正盛,最近十年不断向酆都洞天发难。据我所知,光光是横空出世的上五境大妖,就有十数位之多,骇人听闻。”

    余音柳眉紧蹙,沉声道;“师父是坐镇酆都洞天的圣人,压力之大自然不言而喻,虽说我们剑宗和悬瀑山的惊艳修士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可仍是勉勉强强的震慑妖族。”

    “那位姜老爷的态度一直很模糊,不温不火,他从不操心战事,偶尔几次出现在酆都洞天,也不显山不露水。我们不是没想过止战求和,可姜老爷从来是闭门不见。师父说,其实千年前姜老爷曾与四圣谈过一次,只是最后不欢而散了。”

    “之后春秋,战国两座天下的接壤之地,酆都,就变成了无休无止的修罗场。”

    余音神色黯淡,她看了看自己白皙莹润的双手,呢喃道;“尽是沾满仇寇的鲜血。”

    苏淮南陷入沉思,不言不语。

    余音本想继续说道事关人间存亡的酆都洞天秘事,可苏淮南却摆了摆手,笑道;“咱爷俩儿第一次见面,就尽说这些愁断肠子的埋汰事,是不是太狠心了点?”

    余音腼腆的点了点头,“好像是狠心了点。”

    苏淮南揉了揉少女的眉心,打趣道;“你啊,整天愁眉不展的,怎么会有男孩子喜欢?”

    余音;“……”

    “罢了,我这个当师丈的先透露一件喜事”说话间,苏淮南指了指某处已经结冰且寒气森森的小水洼,兴奋难掩道;“临仙城周边的几座山岳皆属火性,尤其是我们所处的玉砚山,着实算得上福地。”

    “起初这条地下运河,水轻且属阳,自我修缮了卢前辈的‘曦和’仙剑,并将剑身封入运河之中,不断汲取水根阳气精华,时至今日,终将大成。”

    苏淮南从运河源头望向尽头,如释重负道;“现在整条运河水质已经阴沉无比,只等哪天冰封千里,‘曦和’就该重现于世了。”

    “放心,卢前辈佩剑多着呢,我去求求情,想来他会亲自将‘曦和’钉入酆都剑阵。”

    冷峻如少女,终于笑了。

    她自出生起,就被冠以“第二个剑仙娘娘”的滔天殊荣,她为了练剑证道,为了酆都之后的天下苍生,她所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同龄人的想象。

    不论是不眠不休的挑灯看剑,参悟剑意,或是闲时参禅,摒弃七情六欲,一心向道。

    她活得很辛苦,睁开眼就是剑气如虹,大妖遮天。

    闭上眼,又是噩梦不眠。

    她看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本该风雪月的玲珑少女心,早已麻木不仁。

    万幸的是,与她这般愿为人间遮风挡雨的修士,数不胜数,众志成城。

    所以她御剑出酆都,随着无数白衣仙人,浴血奋战,打退一次又一次妖族的祸乱。

    若是有同伴死于酆都以外,她就拼了命的多斩杀几只妖物,然后痛痛快快地喝酒。

    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酆都洞天的天幕之上,有历代大剑仙以剑气纵横刻下的一列金字。

    “春秋山河,绝不容许仇寇逾越雷池半步。”

    她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很多人忘记了,她仅仅只有十六岁而已。

    没人能理解她的感受,没有人能理解在少女眼中,那座剑阵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所以当苏淮南缓缓的说出,将高深莫测的卢前辈的佩剑用来压阵时,她心神几欲震荡。

    虽然她不清楚卢前辈究竟是谁,可剑术造诣高如她师父,每每提及“卢前辈”三个字时,竟也是满眼钦佩。

    那卢前辈的配剑定是剑意盎然,是可以承载整座剑阵运转的阵眼。

    余音百感交集,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一柄曦和仙剑,能庇护人间能安然无恙一甲子吗?”

    苏淮南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感慨道;“所以,九妖乱世之前,我们只剩下一甲子光阴。”

    余音眼神清澈而坚定,说道;“再给我最多五十年,我就能把我的名字刻进酆都天幕。”

    苏淮南有些钦佩少女的眼界和心性。

    他望着少女,忽然说道;“终有一天,苏锦麟会和你并肩作战,和你一起为这座人间遮风挡雨。”

    余音翻了个白眼。

    苏淮南笑而不语。

    半晌,少女似乎记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她耸了耸肩,轻轻说道;“师丈,其实我能得闲,不远万里的来取剑,是因为最近,酆都洞天周边的妖族忽然安分了许多。”

    “究其缘由,是酆都中央腹地出现了一位怪人,一位很奇怪的人。”

    冷峻如少女,喃喃道;“唔,是位读书人。”

    ……

    苏锦麟梦醒之后,就了然无睡意,见着天未彻亮,他挑灯夜读,郑重其事的把一本青色古籍放在桌案之上。

    端端正正。

    他忧心忡忡,总感觉有大事情要发生,而且肯定和自己有关。

    但忧虑的同时,他更加困惑。

    因为不论是老酒鬼的春秋大梦、清秀儒士的坐谈论道、宋玺的武道符箓授业抑或是颜如玉的一语成谶,都是为了将他脱胎换骨,引入山上天下,跻身修士之列。

    可他并不知道,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甚至是娘亲打碎他的“官门”,究竟意欲何为。

    而且他知道,那座青色断崖之后,定别有洞天。

    这种身在局中却不知情的感受,自他见过神灵陈水之后就根深蒂固,令他心生不安。

    曾经有位清秀儒士说过,若心神不宁,不如试着临摹书画。

    可苏锦麟心中有一问,已是不吐不快。

    他将手指轻轻抵在青色古籍书封,四个毓秀篆字中的“春”字上,由心发问。

    “齐先生,倘若我仗剑天涯,一人一身拳意闯天下,笔走龙蛇符箓满池雷法之时……大丈夫应有何大作为?”

    蓦然间,有一阵春风拂面,青色古籍哗哗翻页,最终停于一页卷首语,简简单单四个字。

    苏锦麟定睛望去,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他推门而出,摆出蚍蜉撼山拳架,开始练拳,出拳再无半分凝滞。

    镇妖伏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