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沉水龙雀 > 第五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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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半天里,齐仲春依然孜孜不倦的讲解有关仙人御剑,妖魔搬山,枯骨艳鬼,山神精魅之类的另一座天下事儿。

    苏锦麟听得津津有味。

    天色沉入暮霞,不知不觉中,送君已过千万里。

    清秀儒士许是有些口干舌燥,他摸了摸头顶的木质发簪,然后就不知从何处拎出一壶煮开了的白雨茶和两只陶瓷杯,他各自斟满,一杯递给苏锦麟,一杯仰头饮尽。

    清秀儒士放下茶杯的手,忽然悬停面前,他抬头望向天间某片似火焚烧的晚霞,眼底鲜有欣喜之色流溢。

    “传闻鱼龙洲极东千里之处,有座悬浮高空,藏于云霞之后的仙山,名唤号雨山,非有缘人不可见。其山顶有九条水墨瀑布,如九龙布雨,自南流入沧海,山水有神灵……”

    清秀儒士双眸中有赤金光斑流转,他轻声说道;“看来卢前辈不只是送了你一场春秋大梦,他老人家还赠了我一场蝶梦庄周啊。”

    说罢,清秀儒士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只尚存热茶的陶瓷杯,在空中微微颤动。

    苏锦麟慌不迭一口水喷了出来,终于忍无可忍,朗声大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入了夜,少年躺在白鼍白绒绒,软绵绵的背脊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绿草,侧脸望着西边云海中的奇异景象。

    电光火石,惊雷如注,云海震荡,妖兽咆哮。

    其实这番光景,自齐仲春离开以后就开始了,至今未停。

    苏锦麟收回视线,对着露出水面看好戏的白鼍,洋洋得意道;“大白龟,瞅见没,神仙斗法!”

    白鼍那颗硕大头颅重重点头,一时间震的水面激荡。

    少年乘白鼍南游至雁妆洲江南水域边界时,那座云海终于停息了下来。

    不消片刻,少年只觉一阵清爽恬适的春风拂过,那位头钗木簪的清秀儒士就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清秀儒士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脸色苍白了几分,可他眼底的笑意却浓稠似浆。

    “苏锦麟,再往前百里就到你的家乡了,那里有一座卢前辈亲自布下的阵法,我不方便进去,而且那里是卢前辈送你的大梦机缘之地,于情于理我都没理由进去。”

    清秀儒士笑着摘下头顶的那只木簪,递给少年,义正言辞的说道;“苏锦麟,这只簪子是我的先生赠我的见面礼,你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的折断了。还有我亲笔书就的《春秋泽被》有空你多看看,世间的文字其实很沉,不仅沉还可生万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也不是玩笑话。”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学塾的钥匙就挂在门边的桃树上,你梦醒的时候去锁了吧,顺便贴个告示,就说学塾翻修,暂时闭门。”

    清秀儒士神采奕奕。

    少年接过木簪子,想起了家里那本齐仲春亲笔的已经蒙尘许久的善本《春秋泽被》,他惴惴不安的问道;“齐先生,你要去哪儿?还会回来吗?”

    清秀儒士点了点头,“我会回来的,不过要很久。我齐仲春此生有三件事必须要做,哪怕先生不忍,师弟说我愚钝,姜姑娘骂我一根筋,我也要去做。何况卢前辈赠了我一件定胜物……至于玉砚山一事,魏庄联手阎遂良和阮宁,应该万无一失,再者说,我一介书生成天打打杀杀也不像话。”

    清秀儒士摸了摸苏锦麟的头,笑如春风的说道;“苏锦麟,希望下次再见时,你已经有这么高了。”

    清秀儒士指了指白鼍龟甲上的一座小山顶。

    少年顺着清秀儒士所指转身望去,他发现那座山顶其实只是一座小土坡,不过楼房高矮,他笑道;“齐先生,这也不高啊?”

    少年回身望去,皓月依旧皎皎,只是再无春风萦绕。

    耳畔有温和的声音响起,“其实已经够高了。”

    苏锦麟心里顿时空空荡荡,他都没反应过来,清秀儒士就已远去不知何方。

    他施着儒家大礼,冲着齐仲春化作流萤消散之地,一揖到底,广袖如鹤垂翼,正色道;“弟子苏锦麟拜别齐先生!”

    少年凝望大渎半晌,然后把木簪钗在头顶,大袖挥振,冲着天幕大笑道;“齐先生,那个姜姑娘是谁啊?!下次你回春秋天下的时候,一定要把她带来,我看姑娘一看一个准!”

    少年笑着笑着,就有泪水滑落……

    白鼍临近江南海域时,天将拂晓。

    少年仰卧在白鼍背脊上,看着手里的木簪子,怔怔出神,他心里想着,难道从此以后,学塾再无那个满面春风的儒士了?

    那学塾就不再是学塾了。

    “齐先生,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你的……”

    随着海水平息,白鼍终于在一座大潮断崖处,停下了庞大的身形。

    少年顺着白鼍的脖颈缓缓走下,轻轻踩上断崖地面,脚踏实地,他笑着对白鼍挥手作别。

    白鼍低吼一声,就沉入海底,再无影无踪。

    少年站在断崖的一块巨石之上,眺望远方,面前是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少年老神在在的负手前行,沿着断崖走进山林,好似春风吹又生。

    一路畅通无阻。

    不知道是不是梦境的缘故,少年根本感受不到长途跋涉的酸楚累乏,步行出二三十里地,少年脚步依旧沉稳,直到此时遇着了一道三岔口,少年才终于停下脚步。

    左边是宽敞石路,右边是羊肠小径,中间是一条断路。

    三条道路皆是一望无边,没有回头路。

    那个读书人离去前特地吩咐过少年,“大道之行,慎行慎行。”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眉头轻蹙,嘀咕道;“先生你说大道慎行,可路也忒多了点。”

    苏锦麟正犹豫不决,忽然想起齐仲春说的山水有灵。

    苏锦麟环顾四周,想来这座不知名的大山也没有设立朝廷敕封的山神庙,可古时滥建的不在祀典之内的淫祠应该还是有的,齐仲春说过,山水必有灵,每座山中定有一位土地爷压镇山水。

    苏锦麟就想着把土地爷喊出来,问问路。

    毕竟这也算是他的梦境,在自己的梦里没理由迷路啊。

    于是他学着齐仲春所说,取干土湿土各一抔,再用一片宽大绿叶从不远处的小溪里盛来一叶水,水土交融,不断揉捏,捏成一个巴掌大的小泥人。

    最后,他摘下木簪子,在小泥人身体上写下笔力苍劲的四个蝇头小字。

    庙王土地。

    之后,苏锦麟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指向小泥人,振振有词的说道;“山道不决,俱呼土地!”

    一跺脚,小泥人没有丝毫动静。

    再次跺脚,小泥人依旧没有动静。

    重重跺脚,本就捏得不瓷实的小泥人塌了……

    苏锦麟骂骂咧咧,叉着腰把泥人直接踩成一滩烂泥。

    他自认,照着齐仲春所说的请山祗法,一板一眼,各个环节都做好了,可这写有“庙王土地”的小泥人也没如齐仲春说的一样,渐渐融化,渗透进地面里,然后跳出个活蹦乱跳的拄拐老头儿来。

    “先生,你该不会无聊到……耍我吧!”苏锦麟仍是不死心,嘴里念念有词,继续跺脚。

    小溪潺潺水流,林中有开也有落。

    “啧。”一声冷哼从少年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酒香。

    苏锦麟抬头望去,看清了来人之后,百感交集。

    “齐仲春说的请山祗法,没问题,可在这幅神画《沉水云烟镇百妖》之中,没有任何神祗精灵。别说一个小小土地,就算是俗世王朝敕封的山岳正神,江海正神都是不存在的。”

    说话的老人,双眸赤金如烈日,他指了指天幕,“天外有天啊。”

    老人一身青衫布衣,不修边幅,他随手摘下腰间盛满劣酒的青色木葫芦抛给少年,贱兮兮的说道;“小王八蛋,要骂我的话,先喝口酒,润润嗓子!”

    苏锦麟在看清老人后,都快激动的泪流满脸了,毕竟这一切,都是拜老人所赐,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老人了。

    他接过酒葫芦,没有喝,静静看着那位双眸如烈日的老人,他竟然觉得,老人很高。

    少年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和这个老人实在太熟悉了

    少年呢,儿时极其乖巧,脸皮子很薄,又怕生,一天几乎也说不出几个字,天生一副粉雕玉琢,谁见谁爱的水灵模样。

    可少年自幼就没有娘亲陪伴,他爹苏淮南告诉他,他的娘亲是全天底下最好看最了不起的女子,只是啊,娘亲觉着,天底下最大的道理有些不讲道理,所以娘亲要去和那些人好好讲讲道理,其中还有些难言之隐,娘亲不得不离开麟儿,不过娘亲还说了,如果可以的话,等麟儿长大了,可以去找她啊。

    从此,盘踞在玉砚山山顶的雄伟剑庄里,总会看见一位清秀端庄可爱至极的男童,坐在剑庄大门口,双手托着腮帮,似乎在等人,嘴里还时不时抱怨道;“娘,麟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时光荏苒,少年渐渐长大,苏淮南潜心开炉铸剑,忙的不可开交,父子俩几个月都未必能见着一面,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苏淮南竟然将儿子托付给成天躺在酒坛子里睡觉的老人照顾。

    这不,在老人悉心照料下,原本文静乖巧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崛起成了临仙城乃至是京城都赫赫有名纨绔子弟。

    少年在老人怂恿下,干过的埋汰事儿数不胜数,其中深得老人夸赞的,就属少年往自家井水里撒尿,且少年还知难而上,独自畅饮井水,啧啧称香。

    再诸如把小姑娘好不容易留长的青丝一刀剪断,害得小姑娘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啦,或是闲来无事时逗逗蛐蛐儿,去城东黑赌坊押押宝啦,春节时分把爆竹丢进粪池啦……等等,数不胜数,要知道,少年“混世小魔王”的美称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他和老人一步一个脚印,用双手辛辛苦苦挣来的。

    一老一小关系融洽的犹如亲爷孙俩儿。

    所以他从来没觉得老人高,甚至经常笑骂老人是个老不正经的酒鬼。

    可眼下,他忽然觉得老人很高,比那两袖有春风萦绕的读书人还要高。

    苏锦麟回过神来,破天荒的质疑了那位清秀儒士,他轻轻问道;“卢老头儿,齐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吗?”

    老人旋即轻轻点头。

    苏锦麟长吁一口气。

    山路那头,老人一眨眼就来到少年身前,他拿回了酒葫芦,小抿一嘴,笑着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东西想问,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齐仲春都已经告诉你了。我这儿,一个字儿没有。”

    苏锦麟正想和往常一般狠狠瞪一眼老人,可才和老人对视的瞬间,他就被金芒晃了眼。

    其实清秀儒士望向云霞时,苏锦麟也看见了儒士的眼中的赤金之色,只不过儒士的赤金眸子较为温和,不如何刺眼。

    可老人的双眸却似两轮烈日,无比绚烂。

    老人不以为然,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待少年的桃眸子清澈以后,继续说道;“齐仲春只和你说了天下之中的炁修士,兵家武夫和符箓天师三脉修士,咳,其实还有一脉修士之属他没告诉你。”

    苏锦麟挑了挑眉,这下学聪明了,没有看老人,低着头直接踹了老人一脚。

    老人风轻云淡的躲开了。

    苏锦麟气呼呼的嚷嚷道;“哦,是吗?那齐先生干嘛不告诉我?!”

    老人拍了拍胸脯,对着天幕某处竖起大拇指,傲气说道;“嗬,因为这一脉,只有老夫说出来,才是最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这个四个字,太沉了,比起规矩二字,不逞多让。

    苏锦麟顺着老人手指望去,但见老人所指之处,不偏不倚的刺向天幕中翻涌不息的十个金色大字。

    官天地,府万物,剑承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