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月影之轮 > 第十五章
    “王子殿下?听说……‘拯救之手’已经被解散了。”梅卡拉克略显迷茫地看着把他和这部分队友召集过来的古迈说道。

    在那个老侍从和他的近卫士兵来通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过几天的消光仪式了,在洛林宣布调往边防的的编队名单中并没有他的名字,并且他也几乎要厌倦这种枯燥的行军日程了。

    “的确……卫队长。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还有剩下的士兵们能够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和我一起去达尔洛斯山。”古迈用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向卫队长说道,他的脸好像被低温冻住了一样僵硬。

    “您是想把队长带回来?”梅卡拉克略作思索之后勉强地挤出几句话,“恕我冒犯,可他现在已经……变成那样子了……我并不觉得把队长接回来是个好主意。并且您也看到了,队长能复活死尸为他战斗,我可不知道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艾格辛尔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古迈没有作答,他只是用他漆黑的瞳孔看着卫队长——应该叫前卫队长了——他知道他会愿意和他一起去的。

    “好吧,我们可以为艾尔齐做最后一点贡献。现在这种情况如果队长能够回来帮我们没准会对局势有所改变。虽然我们已经被宣告辞离了‘拯救之手’,但在消光之前,名义上我们还算是它的一员的,我们会听从您的命令——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梅卡拉克把了把别在腰间的银剑,然后按照平时的惯例清点了人数。

    “一共有十二支近卫队、七支先锋队和一支侦察兵将与我们同行,王子殿下。人数并不是非常多。”梅卡拉克一边吩咐马夫备马一边向古迈汇报,“我在想是不是还要带几个斥候过去……”

    “不需要斥候!我们会亲自回来汇报战况的。”古迈稍微收起了一点冷酷的表情皱了皱眉,他原本希望能有更多士兵来的——最好是近卫兵团而不是只会专门用来传达战败消息的斥候队——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应该也已经够了。

    “出发吧!”

    “可是我们还没有接到国王殿下的出征命令,纪令不允许我们擅自行动……第三章第十五条。”卫队长汇报了出勤情况之后有点犹豫地牵着马停顿了一会儿。

    “这个无所谓,如果现在有守城卫兵——哪怕是一个——还在为这条规章纪令恪尽职守的话,我们就不需要去达尔洛斯山了!并且父王已经授予了我调用部队的权力。”古迈冷冷地嗤之以鼻,如果每次都需要征求他那个只会越来越软弱的父王的意见的话艾尔齐就没救了,“我希望你们能够为我而战。”

    卫队长按着剑把踌躇着和他的两个下尉交换了意见之后还是同意了。

    这时候主干道上也零星出现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人,他们手里还拿着用来封锁方尖石塔的铁篱笆,只是一看到古迈集结的部队就立刻四下散去,就像是做了贼被发现之后仓皇逃窜一样。

    古迈不屑地朝他们瞥去,他现在已经不关心这些无所事事的家伙做什么有用或是没用的事情了,就算他们想挽回——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对“拯救之手”以及所有真正关心他们生老病死的艾尔齐王室所做的这一切,现在也已经晚了。

    古迈透过颈部的垂吊软甲摸了摸那道仍然让他记忆犹新的伤口,他已经想不起那把嗜血的匕首是怎么样欢呼雀跃地划过他的喉口了,他也记不清当时的那种几近窒息却无法呼吸的痛苦了。他只明白一点,他和艾尔齐即将获得新生,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个辉煌的国度一步步迈向灭亡,他有责任和义务站出来拯救它。

    拯救这些蠢货们!

    古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就像是呼出来达尔洛斯山上清晨的迷雾一样。

    第四天的傍晚古迈重新站在了达尔洛斯山的山腰居住地,从艾格辛尔斯到这里,一路上所有的景物在他眼里仿佛都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有的色彩,古迈看到的都是它们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腐蚀黑色与破败灰白,它们的生命力就像被抽干了一样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达尔洛斯山的雪线不知为什么突然下降了很多,那一层雪白的帽子就像把它的沿毡帽边缘扣了下来,朦胧的风雪一直降到了古迈的居住地附近,不合时宜的霜雪把打算在这里安家的候鸟毫不留情面地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不畏严寒——好吧,是没法逃脱——的那些随风摇摆的植被了。

    “继续前进!”古迈苍白的脸色此时突然有了一些血色,但依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表情——也就是没有表情的样子。

    “可是刚刚国王和老队长的信鸽以及斥候已经来宣召我们回去了,他们得知了您擅自调动艾尔齐军队的消息非常生气……而且……”梅卡拉克赶了上来忧心忡忡地把斥候传过来的盖有艾尔齐之印的皮纸递给古迈。

    古迈瞥了一眼皮纸但没有说话,只有他和老侍从才知道,他父王派来送信的斥候早就已经在他回去的路上就被老侍从杀了,尽管古迈觉得这样做并不妥,如果他父王和海尔加纳长时间没有收到斥候的回信一定会起疑心的,当然他们这一趟也绝对不需要很长时间。

    当时具体的细节古迈不需要知道,究竟是像偷袭他时候那样一刀毙命还是割下一只耳朵来慢慢折磨他。

    这都无所谓,但现在这些家伙可不能回去。

    古迈拔剑劈开横在他面前的树枝——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出一条道来了,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几乎未开化的土地,只有被他们甩在身后丛林深处若隐若现的木屋一角还能证明这里有人——至少曾经有人。

    这时周围的迷雾突然浓了起来,就像上次他们到达加苏里亚河尽头时候一样,浓厚的大雾伴随着模糊雪色的背景就像是轻纱飘落一般从天而降,把古迈带来的整支部队笼罩在了山野里。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王子殿下。”梅卡拉克皱着眉头警惕地说道,“我想我们应该立刻回到木屋里去,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变暗赶紧给剩下的士兵搭几个临时住所……起码需要十一个!”

    “不!继续前进!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古迈突然瞪着眼睛用命令的语气向卫队长警告,然后突然向四周匆匆地瞥了几眼,又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嘀咕着,“他已经来了!”

    一层渐凉的山风在古迈话落之后从山顶上方的雪盖处倾泻而下,就像雪崩一样立即淹没了所有士兵,他们身上穿戴的丝绸麻衣和钢铁盔甲丝毫没有抵挡这些的作用,冷风很容易地就从两截盔甲的交界处钻入士兵的身子然后狠狠地咬在他们精疲力竭的手臂和脚上。

    四面八方都回响着怒风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风卷起的落叶和细雪在空中不停地回旋急转,发出令人发颤的诡异叫声,其中还夹杂着和上一次相同恐怖的脚步声。

    “欢迎回来,王子殿下!”阿卡利斯那诡异的沙哑笑声再次从迷雾中传了出来,他的低音在咆哮的疾风中略显得有些微弱,但足以让古迈和前部分的士兵听清楚了。

    “你该和我回去了,阿卡利斯……”古迈用毫无底气的声音回应了迎面而来的逆风,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嘴巴好像是自己在说话一样。

    “回去?看来科然穆斯还没有完成任务。”阿卡利斯走到了一个能让古迈看到他的距离,对着一起随同古迈的老侍从说道——原本梅卡拉克极力反对在这种重要的出征时刻带上一个老仆人,但古迈还是让他跟着来了。

    “你给的钱只够让我在这个小家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伤疤而已,主顾。”老侍从突然干咳着哑笑道,一边把他贴在脸上的易容皮肤撕去,“噢……这可真是件苦差事。我敢说,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假扮艾尔齐人了——这个下巴真让我难受!”

    “你!你是谁?外族入侵者!保护王子殿下!”梅卡拉克惊讶地拔出银剑喊了出来,他胯下的马也随之长啸着人立了起来。

    “真是不听话的小狗。”老侍从从怀里掏出那把刺杀古迈用的修长的尖匕首不耐烦地说道,“会把主人惹生气的宠物可是不会招人喜欢的——你的这把破烂太硌手了,还给你!那么……我们这次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

    老侍从把匕首丢在阿卡利斯面前,然后拉起他的斗篷和面纱骑着马没入了迷雾中,后者满意地弯下腰捡起了匕首。

    “王子殿下,在你的脑海里还存在一些不应该再出现的东西,稍后我会帮你把它们抹掉的……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很多很多……”阿卡利斯兴奋地用他的两只手指揩去匕首上残留的血迹一边向古迈身后惊慌失措的部队走去。

    “王子殿下!”梅卡拉克试图让古迈到士兵的包围圈里来,但古迈只是冷眼看着阿卡利斯走向他的士兵,把他的士兵带向死亡。

    “别紧张,梅卡拉克。”阿卡利斯故作微笑地扬起匕首,“只要一会儿就行了。”

    “魔鬼!”梅卡拉克怒不可遏地爆发出怒吼,几乎是在阿卡利斯的匕首刺到他的一瞬间突然挑起银剑划过半圆将匕首击开,咬牙切齿地挥斩着银剑反击。

    “愚蠢!”阿卡利斯也变得没有耐心了,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一时刻,一道阴暗的光束从浓雾中涌了过来打在阿卡利斯身上。

    暗色光束笼盖了阿卡利斯全身,晶晶点点的零星闪光从光束中分离出来逐渐升腾在空中,然后凝聚成一个庞然巨大的身影……

    古迈突然觉得他的记忆里少了一些东西,但他想不起来那些记忆的空白到底原先是由什么填充的了,好像是那把匕首刺中他的时候一起夺走的。

    出现在阿卡利斯身后的巨大虚像狰狞着面孔露出了它森森獠牙,两团血红色的烈焰盘旋在它眼睛的部位,那就像是一个来自炼狱的勾魂使者,灰暗的色调让它几乎和朦胧的迷雾融成一片,覆盖着尖刺的外盔让它看上去好像是一只刺龟一样。

    “你这个……亵渎信仰之神的家伙!神会亲自来让你为所做的一切忏悔!”梅卡拉克语无伦次地把银剑指着他的前队长,一边念出了他引以为豪的信仰。

    卫队长口中那几节铿锵有力的咒语也出现在了古迈的记忆里,他已经想不起到底是谁教他这些晦涩难懂的语句了,也想不起他们的意思——如果它们有意思的话——他只能够模糊地想到一点点当初第一次在他面前念出这些句子的声音,他好像很苍老,而且和蔼,他也曾经向古迈说过好些话,只是现在他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能依稀地回忆起曾经好像还有一个男孩在他面前说一些狂妄自大、冠冕堂皇的话。

    古迈的嘴唇逐渐开始张合了起来,无神的瞳孔中也随之颤抖,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古神咒语一一从他口中发出,一股沉积在他心底的压迫感突然荡然无存,随后透彻心扉的冰冷和黑暗迅速占据了那里。

    阿卡利斯一手执剑一手持匕疾行着突入了梅卡拉克的部署防御,修长的银黑长剑在半空中切过一道搅浑迷雾的圆弧之后猛击在了梅卡拉克提起的银剑上,左手迅速转换匕首向卫队长的喉口横切。

    梅卡拉克立刻双手左倾折叠,用力挑开阿卡利斯下压的长剑,随即按马后仰躲过厉风般袭来的匕首,蓄力反身竖劈在匕首刃上将阿卡利斯击退。

    巨神间的战斗也随之展开,阿卡利斯召唤的灰白巨神孤身闯入列兵的金色巨神阵营中,掀起它硕大——比正常“拯救之手”士兵召唤出来的巨神更大——的巨拳轰在了梅卡拉克的巨神臂膀上,强大的冲击力立刻把梅卡拉克从他的坐骑上甩了下来。

    好几个士兵拔出银剑鞭策着坐骑一拥而上扑向阿卡利斯,但无一例外都倒在了阿卡利斯的脚下。

    “很快的,梅卡拉克,只需要……一小会儿……”阿卡利斯轻轻念叨着一边扶起卫队长有气无力的脑袋,然后用他手中罪恶的匕首悄悄划过了梅卡拉克的喉咙。

    卫队长最后一刻的绝望眼神接触了阿卡利斯,他无力的双手尽力想握住前队长粗壮的弯臂,但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眼前一花,紧抓着银剑的手也渐渐松开,对视的结果只有一个——梅卡拉克只能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绝望地凝视着他尊敬的队长,然后接受队长赐予的死亡。

    然后死尸站了起来,梅卡拉克淌着鲜血的尸体在迷雾中扭动着,阴绿色腐臭的液体立即从卫队长的伤口里涌了出来,就像是呕吐物一般洒在绿茵地上,已经受污染的河畔草地在接触到这种液体之后瞬间变得如同被腐蚀了一样冒着浓烈呛鼻的味道坍塌了下去。

    梅卡拉克身后的巨神也突然从如同烈阳般散发着耀眼金光沦为了与阿卡利斯相同的灰白黯淡颜色,从它眼中喷出来的不再是正义与信仰的火光,取而代之的是混浊着黑与灰的惨白交织。

    梅卡拉克身后的军队都乱了,士兵撕心裂肺的求救和马匹惊恐万状的鸣叫似乎让山雾变得更加浓郁了,潜伏着的危机四处寻找着张皇失措的士兵下手;而那些惨死于阿卡利斯和梅卡拉克的死尸无一例外都重新复活为他们而战。

    猩红的血珠瞬间弥漫在了山林中,就像蔓延在荒草地里越烧越旺的野火一样迅速扩散到了达尔洛斯山半山腰的矮松林里,一个接一个的士兵倒下又站起来;随之也有一个又一个的巨神堕落为黑暗的俘虏对昔日的同伴倒戈相向。

    “王子殿下……现在轮到你了。”阿卡利斯随手擦干了还在滴着血的匕首刀刃一边诡笑着转向了古迈,他粘着草叶的军靴踏过脚下的一滩血渍迈向古迈。

    王子静静地看着他的老师兼队长一步步接近,他并没有躲避——反而用一种和善的眼光表达着对阿卡利斯的欢迎,但他胯下的雪影却突然不安分地嘶鸣了起来,古迈也没有管它。

    “噢……差点忘了还有你……”阿卡利斯被雪影突然的啼叫稍微吓了一跳,随后又恢复了阴沉的神色,一边用他沧桑的手按住马头,一边将手里的长匕首刺进了它那颗硕大的心脏。

    雪影的啼鸣很快就低了下去,再过一会儿就只能勉强的发出游丝一般的微弱呻吟,它的全身都像是被烈火焚灼一样遍布着火星子的余光,原本它的皮肤是如同白雪一般洁净的颜色,现在却已经只能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了,看不见的烈火把它的躯体当做废纸和破布一样燃烧着,企图在它每一寸完好的皮肤上都烧出一个洞来。

    雪影不停地惊压着它的蹄子,看得出这种改变对它来说几乎是一种折磨,但古迈并没有阻止这些,并且很快它也适应了,从它鼻子里呼出的气中逐渐沾染了浓烈的腐臭味,它的眼睛也已经不再是那双以前黑棕色炯炯有神的眸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生生不息的阴绿色幽灵之火,而它的身躯——正如王子看到的一样,只剩下了一副骷髅骨架。

    古迈只是稍微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在意他的这匹马结果如何,是像那个传令斥候一样被解决或者继续当他的代步,他只关心的事他的印象中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曾经留下过一鳞半爪痕迹,那好像是雪,又好像是山,好像还有一个朝着他扑过来的女人……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实在是让人讨厌!

    “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东西,古迈。很快你就会忘记它的。”阿卡利斯冰冷的手伴随着温柔的语气搭在了他颈纱上,冷若冰霜的感觉透过轻薄的铁甲钻进了古迈的身体,他感到曾经属于他的那部分热忱和向往此时也已经消散一空,留下的那片空旷的地方都被寒冷和黑暗侵占了。

    “你还只是个孩子,还没有资格参与这些重大的会议。”

    “我想你又逃课了,训练靶还呆在兵器房里,而你却在这里扎稻草人!”

    “古迈?达尔里斯,你是否准备好了接受领导艾尔齐的命运?”

    “你发誓无论何时你看到你的同胞受苦你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并且无论何时你都不会把信仰之力毁灭性的一面指向自己的手足同胞?”

    “在神和先祖的名义之下,我以我的鲜血和生命发誓!”

    他经历的太多了,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他曾经做错了很多事,也不止一次在心底里咒骂那些以前辈身份来训斥他的家伙们——甚至包括洛林和阿卡利斯。

    现在他自由了,他的心快要空了,所有积压在他心里的那些东西都会被像杂物和累赘一样从里面丢出去,为这些阴冷和黑暗腾出空间来。

    “欢迎回来,王子殿下!”阿卡利斯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古迈面前,就如同往常对他所尊敬的王子殿下一样,“这些都是麦格里森领主送给他心爱亡灵使者的礼物。”

    “麦格里森……”古迈呢喃着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知道这就是他将会服务的对象,也就是阿卡利斯口中的“主人”。

    一度赐予他希望和温暖的信仰之光现在都已经黯淡了——应该说已经完全被黑暗和冰冷熄灭了;他曾期许过带给人民更好的生活,是的,他现在有能力了。

    古迈望向被阿卡利斯复活的士兵们排列在他面前,他们不会有疼痛,不会有欲望,也不会勾心斗角,更不会自相残杀。

    完美的种族。

    古迈笑了。

    他知道了所有事,从他一手造成的矮人国度的瘟疫爆发到阿卡利斯的出使再到阿卡利斯发现疫情然后深入追查,却被麦格里森俘虏并转变为他在艾尔齐集结军队的征召者;以后每一次从艾格辛尔斯和坎萨诺尔互相派遣的斥候无一例外都被阿卡利斯杀死并复活成为亡灵战士潜伏在达尔洛斯山;然后是在拉卡尔拉的雪山,麦格里森一手创造了山谷间的深渊沟壑,一切都像他预计的那样进行着,伊琳娜的惨死、古迈对信仰的动摇,一直到后来的加苏里亚河事件……

    他还在等待什么?

    他从以前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只是突如其来的现实让他像做梦一样有那么一会儿感到恍惚和手足无措——好吧,持续了很长时间。

    从日出到日落,达尔洛斯山的山风和谷风来回交替着,一阵阵的山雾将他埋了起来又悄悄从他身边溜走。

    他又想起了一些事,眼前的画面就像是被急剧拉伸了一样迅速从这里推到了空中,就像穿过氤氲空气的一支箭突破了视野的阻碍,他看到被异常扭曲的红色闪电和盘旋着的光束——应该是矮人部族的图腾之光——视野没有丝毫停留,急转直下贴着水面越过了布拉萨卡大陆东南海,疾风骤雨正降临在这里,风雨中来不及升桅扬帆的船只就像树叶一样在海面上摇曳,沉默不言的海龙卷和海啸突然拔地而起,把几艘船只甩天上然后迅速地吞没了它们……

    视野继续推进,古迈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睛能够勉强看到大陆了——或者是岛屿和半岛,那边的天空是血红色的,就像古迈曾经看到过的一样,黑压压的异族士兵拿着刀、剑以及他从来没见过的兵器正和亡灵大军交战。

    血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和地面,杀戮声和呐喊声从四面八方钻到他的耳朵里到处冲撞;山岚也突然剧烈震动了起来,洪水、闪电和风雨联袂而至鞭笞着千疮百孔的大地……

    腐尸怪、巨大的蛆虫以及奇形怪状的恶魔从山林地里钻了出来,它们把异族的士兵吞下然后向异族军队吐出阴绿色的腐臭液体,沾到液体的土地和树木都留下了被腐蚀灼烧的碳化痕迹,异族的铠甲丝毫没有抵挡这些液体的作用,他们的盔甲和武器上都被烧出了洞。

    就在异族溃不成军的时候,从视野背后的高空中突然射出了耀眼的七彩光芒,它从天而降冲击在亡灵大军的阵型里,那使得古迈有一阵子眩目而不得不闭上眼睛,他的耳朵唯一能捕捉到的是来自亡灵和恶魔尖锐刺耳的惨叫声。

    噢,不!

    古迈痛苦地想捂死耳朵,但那些声音不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到最后就如古迈置身战场一样。他知道这些东西是麦格里森传递给他的记忆中的一部分,他没有能力切断从自己思想中传达出来的真实记忆,他只能举起手做着停止的手势,祈祷这样能够有点效用。

    所有声音在下一刻都哑然无声,残留在古迈意识中的嗡嗡声也很快就消失了,他眼前的一片白光就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吸噬急剧向中心扭曲旋转着凝聚。

    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拉卡尔拉,是一片废墟?还是在重建?大瀑布为什么是红色的?卡拉尔拉的皇家园林里为什么就像遭受了巨大冲击一样陷下了一个大坑?

    他无法分辨这些东西哪些是过去,哪些是未来,或者是正在发生的,甚至是自己的臆想,不过这些现在对他来说也不再重要了,他终于醒了。

    “阿卡利斯……”古迈像往常那样喊他的前老师——同样的面无表情——他已经准备好了,或者说麦格里森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准备好出征所需要的一切,他和阿卡利斯需要去艾格辛尔斯了结一些东西。

    “主人?”阿卡利斯突然用了这个称呼,在古迈恍惚的这段时间他一直侍立在雪影——的骨架——旁边看管着他们的亡灵大军。

    “是时候出发了……”古迈对于阿卡利斯这样那样的称呼不以为意,他只关心怎么能够达到他的目的——给他的子民完美的生活,就像这群亡灵一样。

    古迈彻底解决加苏里亚河污染的消息在古迈回来前一天就已经被数十只不知从哪里来的信鸽传遍了整个艾格辛尔斯,所有平日里惊恐得只敢躲在家里就算是交易也战战兢兢的居民们终于敢再一次暴露在艾格辛尔斯久违的阳光下,人们重新提起了一个被他们已经遗忘了很久的名字——拯救之手。

    久不清扫的街道突然焕然一新,各色的丝织带和鲜红的灯笼挂满了每家每户的外窗沿和上横档,方尖石塔周围的篱笆和栅栏全都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它那扇大门也为了古迈再一次打开——洛林已经宣告将会在古迈回来之后就为他在先祖和信仰之神面前举行艾尔齐最为盛大的庆功礼。

    所有居民万人空巷集中在了艾格辛尔斯主干道两边,城门依旧开着,只不过现在城墙的哨岗、塔楼、瞭望塔还有所有的城门走廊和城墙过道上都也挤满了人,他们欢呼雀跃地等待着拯救了他们的王子殿下。

    就像当年的成年礼一样,鲜花和欢呼从四面八方飘向了朝着艾格辛尔斯行进的古迈军队,人们毫不吝啬地喊哑了他们的喉咙,拍红了他们的手——这在前几天就连做梦也想不到。

    他会改造这里,整个艾尔齐,以后在这里不会有尔虞我诈,也不会有勾心斗角,更不会有自相残杀。

    是的,古迈曾经向他们承诺过,当着艾尔齐先祖和信仰之神的面他曾经发过誓。

    只要一会儿就行了,不会耽误很长时间的。

    古迈独自踏入了艾格辛尔斯的城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人们为他而献上的掌声欢呼声以及像他成年礼那天一样漫天飘洒的花雨——只不过不再是奇异花瓣而是贴梗海棠了。

    朱红月白的花瓣雨为古迈铺成了一张凯旋的地毯迎接他的归来,它们从他冰冷的盔甲旁边掠过,从他腰间的佩剑旁边滑落,从他被面甲遮住了的毫无表情的面前飘过,然后堆积在他的脚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古迈经过之后留下了一道诡异的腐败的深棕色的荒芜之径,它们就像是一个脚上着着火的怪物留下来的痕迹,但人们只会把它当做是荣幸随着王子殿下一同进入艾格辛尔斯的泥土而已。

    在下一刻它们立即被满天的花雨覆盖得完好如初,也没有谁注意到这些——他们的眼睛和欢呼贴着古迈前行,他们只知道灾难过去了。

    古迈想直接从中心花园的草坪上穿过去到达方尖石塔,但他的脚步还没有踩到刚萌芽的嫩草就停了下来另择他路,他想起了自己脚下的贴梗海棠。

    古迈想留着这些奇花异蕊。

    人群跟着古迈一路绕过了中心花园到达方尖石塔——像极了那天古迈成年礼的时候的场景,他父王穿上了那一套鲜红的战甲在加内斯的陪同下满怀期待地等候在方尖石塔广场的另一边,海尔加纳、赛林斯以及奇奈加林也满面春光地隐藏在洛林身后的迎接队里。

    是时候了。

    古迈听到从他脑海里传来的声音,它没有任何强迫或者命令的意味,也没有重复地喧嚷,它只像光束一样突然地闪过了古迈脑海,但被他捕捉到了。

    是时候了。

    古迈逐渐加快了脚步一边低语着这句话把苍白的手伸向了腰间的长剑。

    刀光剑影几乎在同一时刻交织在所有人眼前,加内斯已经快速抽出了他的佩剑阻挡了古迈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并挑开了漆黑的长剑。

    “啊?你在干什么?儿子!”洛林慌张地迟凝着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了几乎已经完全不认识的儿子。

    “兑现我的承诺,为你创造一个更听话的王国,父王!”

    古迈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摆脱了比他更加孔武有力的加内斯,提起手里饥渴难耐的长剑刺向手无寸铁的洛林,从他眼睛里传达出的冷血和无情深深地刺痛了洛林苍老的心。

    欢呼中夹杂着的刺耳惨叫声迅速在人群中炸了开来,就像一滴黑色染料突然扩散在清澈的水中一样显眼。

    全乱了。

    “我会找到你的,父王。”古迈贪婪地揩着剑身望着慌乱无序逃窜的人群,“这把剑正渴望你的鲜血呢……进攻!我的仆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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