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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兵问:“为杀许斌的事,许向前怎么样啊?很丢面子是不是?”
“他很懊悔。”胡仁忠说,“他不是上了谢罪表了吗?”
“做个样子谁不会!”顽兵说,“许向前他是老糊涂了。他是你恩人,你自然为他说话。”
胡仁忠有几分心惊,忙说:“臣最大的恩人是皇上啊。”
“你很会说话。”顽兵说,“许向前三天没来上朝了吧?”
“他不是告病了吗?”胡仁忠说,“他真有心口疼的病,皇上不是派御医去了吗?”
“也许他该颐养天年了。”顽兵望着大殿彩绘棚顶,像自语似的说,胡仁忠吓了一跳,眨着一对小眼睛思索了半天,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人老了是犯糊涂,人家刘守仁决心替皇上惩贪除恶,他许向前应当站出来拿亲戚开刀才是,皇上杀儿子已有楷模在嘛。他这么一来,自己失了威望事小,叫皇上多寒心啊。”
顽兵扫了他一眼,他显然说到顽兵心里去了。
胡仁忠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那本批乱了的《孟子》,便问:“皇上在批孟子?臣已遵旨,下令天下圣殿里拆除孟子像了。书禁不禁?”
顽兵叹了口气,说:“禁了不好。为禁《孟子》一事,山东御史游义生不是宁可吞金来死谏吗?不过,今后不能让天下人再念从前版本的《孟子》了,回头你把朕亲手删改的拿去印行。”
胡仁忠答应着,看了看一片朱红的《孟子》,简直像腰斩活人鲜血淋漓一样,令人怵目惊心。他问删了多少?
顽兵回答得很平淡,不多,删除八十五章谬种流传的言论,还剩一百七十余章。
胡仁忠吓了一跳,这不是删掉三分之一了吗?还不多!
“这都便宜他了,孟子教唆人对君权不逊,岂可容忍?剩一半也行,就叫《孟子节文》。”
胡仁忠唯唯答应。
胡仁忠犯不上像迂腐的山东御史那样,用自己的性命去捍卫孟夫子。别看他从小是喝孔孟乳汁长大的文人,如果顽兵执意要把这两位圣人全铲除,他也不会吭一声的。
顽兵还嫌不解气,又说:“如果孟轲这老儿活到今天,朕非杀他头,剥他皮填上草示众不可。”
这更令胡仁忠瞠目结舌。
顽兵说:“你听孟子说的是什么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还有君臣了吗?”明朝的亡国皇帝崇祯倒是按照孟子说的去做,结果怎么样呢?崇祯帝说要与士大夫共天下,结果崇祯自己省吃俭用,这些个臣子却个个肥的流油不够,还要拉帮结党,搜刮民旨民膏,崇祯帝恨党争而不能制衡,恨贵族豪强兼并穷人土地却不能行雷霆手段,这叫不威,朕可不想像他那样窝囊废。
胡仁忠随声附和,说自己过去都白念一回《孟子》了,不走脑子,没往深里想,不知其害如此之深。
对他的表白,顽兵并不全信,毕竟听起来不逆耳,不逆耳总是舒服的。
孟子的话题未免过于沉重,胡仁忠及时地换了个轻松、快慰的话题,谈到了后宫选秀一事。他早有耳闻,没有出类拔萃的秀女脱颖而出。顽兵言辞之中,大有怪罪司官办事不力的意思。
胡仁忠对顽兵说:“我听内廷人说,这次选秀不甚中皇上圣意。”
顽兵说:“朕还没来得及一一过目。”
胡仁忠趁机奏报,有两个色艺双绝的人,他觉得应侍奉皇上。
“比纳兰如何?”顽兵问。
此时提起纳兰,当然是一种暗示,表示顽兵没忘记胡仁为献美所付出的辛劳和忠诚。
胡仁忠笑而不答。
“光笑是何意?”顽兵有点心痒难耐,催问是哪两个。
胡仁忠道:“一个叫楚美玲,萍踪不定。”
“楚美玲?”顽兵早听说过,这不是与苏显儿并称楚苏的才女吗?顽兵还读过她的诗呢。
胡仁忠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过去战乱,天地阻隔,现在天下一统,想找个人,应当不难,不过总是费时日,他已在着手访察。
“好。”顽兵说,“你知道朕不光看姿色,也重仪态,更重才华。另一个呢?”
“另一个唾手可得,就在南京。”胡仁忠说,“她是熊宣使的妹妹。”
顽兵很惊异,也很生气,想不到熊宣使家倒有一颗夜明珠。
在顽兵看来,家有美女,作为臣僚,应当及早送入宫中,而不是逃避、隐匿。于是他下了口谕,叫胡仁忠去宣熊宣使的妹妹进宫应选。
“还有一点周折。”胡仁忠说。
顽兵敏感地问:“已经许配人家了?”
“是。”胡仁忠说,“但并未过门。夫家是张宪的弟弟张希圣。”
顽兵说:“这就不好了。朕如强要,不是有君夺臣妻之嫌了吗?”
胡仁忠献计道:“皇上怎么知道熊家女子已许配于人?陛下装不知道,对熊宣使面谕就是了,那张家还能不明智地退避三舍吗?”
顽兵露出了满意笑容。
这时胡仁忠的目光又溜向了屏风上写有“苏坦妹”的纸条。
顽兵发现了他的目光,问:“你看它干什么?认为苏显儿杀得可惜?”
“人死不能复活,”胡仁忠说,“陛下是不是把苏显儿当成了一桩心事呀?”
“朕会有什么心事?”顽兵显然在支吾搪塞,他说,“正如你所言,人已死了。”
胡仁忠道:“人死碑在呀。”
顽兵惊疑而又高兴,心想,这胡仁忠真是善解人意呀。
从前,顽兵为了取悦浙西四贤,使他们为他所驱使,顽兵不惜立碑勒石,曲意晦言,承认自己错杀了无辜,并有向天下读书人忏悔之意,那是收到了良好效果的,不但刘守仁、叶剑尽释前嫌来归,天下人也传为美谈。
但这件事,一直是顽兵一块心病,那块沉重的石碑如泰山一样压在他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是他的耻辱之碑呀。过去未称帝时,这种耻辱感还不那么强烈,现在却日渐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这又恰恰是不能对人说的,想不到胡仁忠这样精明、善解人意。
胡仁忠说的话正是顽兵所焦虑的,碑上有罪己之意,留在世上对皇上不利。人活百岁而已,石碑可是万年不烂的呀。
顽兵沉吟片刻问:“你说怎么办好?”
胡仁忠说的再简单不过了,派人去把那块碑砸了,扔到江里不就完了吗?
顽兵说:“这若传出去对朕不利,算了。由它去吧。”
胡仁忠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便暗示他,这也不用陛下发谕旨,臣去办,一旦有过,臣来承担,陛下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
顽兵虽未置可否,眸子里那默许和感激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
少顷,顽兵又问起了赵忠:“赵忠还想见朕吗?”
胡仁忠说,最近没消息了,听说得了个怪病,有点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的,什么都记不住了。
顽兵问:“你是说他有疯傻的迹象?”
胡仁忠说:“看不准。”
顽兵若有所思地指令他,一定要查实,看他是不是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受了高人指点的赵忠得“怪病”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不胫而走,有奇怪的,有嗟叹的,有可惜的。有好多人目睹了赵忠的傻相。
但在深宅大院里,在他亲哥哥赵安面前,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了。这天,行走很不方便的赵安又来看他,兄弟俩在密室里喝着茶。
说起杀许斌,赵忠更加痛恨顽兵卸磨杀驴了,他说杀许斌是杀鸡给猴看,许向前是宰相啊,他都摇摇欲坠了。
赵安却认为这账记不到顽兵身上,许斌并不是皇上杀的,他当时在开封。这是刘守仁与许丞相过不去。
赵忠说,如果皇上不想借机整治许向前,为什么拿许斌开剥皮实草示众的先例?这不明显是杀鸡吓唬猴吗?
赵安认为他说的有理,所以呀,常言才说伴君如伴虎啊,他认为赵忠终究是在刀刃上走来走去呀,当初就不该应承那样作损的事。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赵忠说,“我要见他,他左推右推不肯见我,是有意冷落我,我迟早有灭顶之灾,他不会容忍我这个活口存于世上。”
赵安认为他装疯卖傻,这是上策,装得把什么都忘了,他就不在意你了。
说起自己的名字,赵忠道:“你看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忠,我是忠于人家,人家却把我的忠心当成驴肝马肺。”
这时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皇上驾到。”
这消息来得好不突兀!二人都吓了一跳,冷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意识到凶多吉少。装疯
前,赵忠一直请求陛见汉武皇帝,顽兵始终不给他机会,似乎有意冷漠他。那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反倒屈尊移驾上门来看他呢?
除了“刺探虚实”,不会有别的解释。赵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见弟弟发愣,赵安拄着棍子站起来,说:“快,去接驾。”他悄声对弟弟说,“一定要装得像,皇上可不像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好骗的。”
赵忠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