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乡村烟雨 > 第八章:孤独灵魂(9)我不是来跟你争男人的
    马晓霞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家徒四壁,又欠了三百多块钱的债务,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结婚时连一桌酒席也没摆。他们住的那两间低矮的草房,王邦玉每天都要低着头进出。

    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他乃一介书生,好多农活都不会干。好在马晓霞什么都懂,教他耕地、播种、打场……

    马晓霞家承包了六亩多地,种粮食仅能解决温饱。几百块钱的债务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经常靠卖鸡蛋去买盐。

    一天,王邦玉进城去卖鸡蛋。他在农贸市场一头,找了一个地方放下篮子,四处打量一下有没有熟人,然后将头埋的低低的坐在地上等待卖主,显出一副十足的窝囊相。

    突然一个熟悉身影闪现在他眼前。他抬头一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一只蚂蚁钻到裂缝里去,连忙低下头装作不认识。

    可来人就是不走,好像有意要羞臊他。她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篮子,问道:“‘哎’!卖鸡蛋的,你的鸡蛋多少钱一个?”

    “不卖。”他回答的却有点卯不对榫,依然低着头。

    “不卖?一定是送人的喽?那就送给我吧。”说着,她提起篮子就走。

    他坐在那儿没动,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连头都没抬一下。

    来人直呼其名:“王邦玉!看来你还认识我,装什么装?”

    这下他再也没法装不下去了,脸一下子红到耳根,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珠,双唇紧闭,头脑发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过了片刻他才声泪俱下说道:“我只是没脸见到你……”

    来人见他如此萎顿不堪,也差点哭出了声,忙说:“鸡蛋别卖了,快给我送家去吧。”

    王邦玉这次才是真的又来到梅云家。他把高考失利,一时无法从悲痛绝望中解脱出来,差点病死在荒郊野外,是割青草的马晓霞救了他,他不想拖累梅云,又没地方可去,被逼无奈,这才入赘马家,过着鸡蛋换盐的日子,都告诉了她。

    梅云听后柔肠寸断,泪水涟涟,语音凄婉,“你何苦要折磨自己呢?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你的思想一点也没解放,结婚前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什么城市、农村?什么工作、不工作?现在都无所谓。眼下有好多人辞职下海,干个体比拿工资挣钱多。目前要在城里找件事做是件很容易的事。你千万别自暴自弃,一定要想办法多挣点钱,让日子过得好一点。——那马晓霞对你还好吗?”

    “好是好,只是日子苦了点。”他的脸上挂满了痛苦不堪。

    “那你爱她吗?”她试探着问。

    他的感情已经冰化,希望与理想已在失败和忧郁中自暴自弃,说出的话是那么清冷与苍凉,“农村人只讲日子怎么过,根本不去考虑爱不爱问题。我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当饭吃?”

    “爱情可以当饭吃,关键是你现在能离开她吗?”她的心酸痛的要命,很想把他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他那苍黄无奈的面容露出一片凄凉,“我能离开她,可她却离不开我,她家确实需要一个男人。我有责任为她们种好那几亩地,撑起一片天。我们编织的不是如花似锦的爱情,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生;维系我们的婚姻的不是荣华与富贵,而是人与人的互相支撑。所以我们农民日子过得再清苦也不愿意离婚。”

    他说的很诚恳,梅云很受感动,内心酸楚地说:“看来这多年我是白等你了。你这篮鸡蛋就送给我吧,算是赔偿我的青春损失费了。”

    他无法用语言来向她道歉,只好跪在地上请求她的原谅。

    她上前拉起他,真诚地说:“既然离不开她,就好好和她一起过吧,我会想办法帮你一把的。”

    ……

    王邦玉鸡蛋赔了人情债,没钱买盐,空篮而归。马晓霞做饭,跟他要盐,他无言(盐)以对,躺在床上偷偷流泪。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装什么药,掀开被子,拉起王邦玉,大声问道:“俺问你买的盐呢?”

    “没买。”他深感内疚,小声作答。

    她大声责问:“干吗不买?”

    “没钱。”他仍小声回答,像个犯错的孩子,男人的雄风被过失淹没得干干净净。

    她感到诧异,问道:“那鸡蛋呢?”

    “我送人了。”他诚惶诚恐向她坦言。

    马晓霞听说他把鸡蛋送人了,疼痛的抽了筋的脸上突然阴云翻滚,愤怒已极,厉声喝问:“送给谁了?”

    “你别问了行不行?”他心情烦躁,坐卧不安。

    “俺凭什么不问?”她带着疑问,带着震怒在咆哮,“是不是送给你那城里相好的了?你也够大方的,连个子也不要!”

    “是的,我就送给她了!你想怎么着吧?”他终于被迫向她做出强硬的反抗。

    “俺和你离!这个日子没法过了!”说着,她把那半盆洗菜水泼到他身上。

    王邦玉本来就窝火。她这哪是泼水,分明是火上浇油。他本来自知理亏,一直强压怒火,见她如此不依不饶,于是把心一横,说道:“离就离!”

    他拉着她就往外走。可马晓霞却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动。

    马母见状,数落着女儿:“送人就送人,那还的也是人情债。你当初不也是偷家里粮食给人家喂鸡吗?我权当不知,今天为了点鸡蛋却不依不饶。没盐日子就不过了?用点咸菜掺着炒不就行了。跟他离,你以后还指望谁去?”

    “三条腿驴找不着,两条腿男人多得是!”马晓霞依旧是嘴不饶人。

    马母笑着讥讽道:“那你干吗赖在地上不去?去跟人家离啊。”

    “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闺女?”她感到无限委屈。

    马母似笑非笑,“我是向理不向人。”

    王邦玉见丈母娘如此通情达理,这婚还怎么离?何况马晓霞已有身孕,他甩手走了,以后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婚是离不成了,可冷战却在持续着——谁也不搭理谁;男人做男人该做的事,女人干女人该干的活;同桌吃饭,谁都不愿看对方一眼;同床睡觉背靠背,人为的制造一条“界沟”。这场无烟无声的战争一直持续一个多星期。

    一天,一个骑着“轻骑”,带着墨镜,衣着朴素大方,但不落套俗,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来到他们家门前,问马晓霞:“请问这是王邦玉的家吗?”

    胼手胝足的马晓霞向来人看了一眼,立马就看得出她是个城里人。

    那时候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形象泾渭分明——城里人皮肤白,穿着打扮时尚,而农村人皮肤黑,穿戴“土气”。

    这一秀雅妩媚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不啻就是仙女降落人间。她对她既敬慕又排斥,于是爱理不理答道:“是的,你找他有什么事?”

    “你是他爱人马晓霞吧?”她态度和蔼可亲。

    她猜想到这个女人可能就是王邦玉城里相好的,她白吃了她家的鸡蛋,吃完了,又赶到乡下来要,真不要脸。于是,话中有话的说道:“俺是他老婆,可不是他爱人。他爱的人不是俺。”

    “看来你不太高兴。那王邦玉呢?”她依然那么蔼然亲善。

    马晓霞恶狠狠地说:“死了!”

    “你怎么骂人?太没礼貌了!”她感到不可思议。

    “俺连大褂子(长衫)都不穿,那还要什么礼帽(貌)?俺又没骂你,管你屁事?疼你腿肚哪条筋?”她眼中充满了杀气腾腾的敌意。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粗俗?真是不可理喻!王邦玉怎么会爱上……”她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实在无法再和她交谈下去。

    那时农村土地刚刚承包到户,人们还没有外出打工的意识。此时正值冬闲时期,村里人见一个大美女骑着“小摩托”进村,便吵吵嚷嚷围扰过来。

    王邦玉就在不远的菜园地里翻土,听到吵闹声连忙赶了过来,见是梅云,忙说:“对不起,梅云。庄户人家,不懂事,别见怪。”

    马晓霞一听说是梅云,登时火冒三丈:“我说是哪一个?原来是老情人找上门了!那半篮鸡蛋不是白送给你了吗?还来干什么?麻雀头上能有多少血?他现在这个熊样你还稀罕?”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

    “城里人就是那个德性,别看她穿的人五人六的,就会占人家小便宜。”

    “是啊,有的为了要点农副产品,有意跟农村人攀亲戚。你瞧,这连老情人关系都用上了。”

    ……

    梅云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要用事实来改变农村人对城里人的看法,于是问马晓霞:“你是说他把那篮鸡蛋白送给我了?”

    马晓霞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梅云微笑着转向王邦玉,“王邦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为什么不把钱给晓霞妹妹呢?”

    王邦玉见她如此说,被搞得一头雾水。心想:没给钱就没给呗,你实话实说得了,你想要面子,可我上哪弄钱去?他一时不知所措,站在那儿,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梅云。谁都以为这个城里女人在说谎。

    梅云见他发呆,便特意提醒道:“还楞什么?快去把钱拿给晓霞妹妹啊,那天我把钱就塞在你上衣口袋里。”

    王邦玉半信半疑走进屋子,找到那件被浇了洗菜水的上衣,将手伸进口袋里一摸,还真有一沓人民币。他数了一下,正好30张——300块钱。他气乎乎来到马晓霞面前,将那沓人民币重重的摔在地上,大声说:“这够了吧?”

    莫说马晓霞傻眼了,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平时哪见过这么多钱。

    马晓霞心想:40多个鸡蛋只能卖十来快钱,可人家却给了这么多,这明明是在偷偷帮俺,可俺还在这么多人面前去埋汰人家,这与人家一比,还算是人吗?深感自愧形秽。她在内心谴责自己的龌龊,农家弟子淳朴的良心让她惭愧地满脸发烧,内心发抖,“噗通”跪在梅云面前哭诉道:

    “梅大姐,你就原谅俺吧,俺不懂事,俺对不起你,俺不是人,俺给你磕头了!”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这事不怨你,我当时只是想给点钱接济你们一下,明着给又怕他不要,这才偷偷塞到他口袋里,想不到却让你们闹了误会。”她双手拉起了马晓霞。

    梅云对王邦玉说:“我现在是在县科委工作,单位准备开办一个种子公司,想请你过去帮帮忙,怎么也比你在家种地强。你和晓霞妹妹商量一下,同意的话,明天你就去科委找我。”

    马晓霞听说梅云要把王邦玉要带走,又跪倒在她面前恳求道:“梅大姐,你就放了他吧。俺知道俺配不上他,可俺不能没有他。等俺过了这个坎,俺一定把他还给你。”

    梅云被弄得哭笑不得,又一次从地上拽起马晓霞,“你胡说什么呢?你误会了,你看我是找不到男人的女人吗?放心吧,我不是来跟你争男人的,是来帮你脱贫致富的。你要不放心可以和他一起去,到那儿当售货员。”

    她真的很担心丈夫和这么漂亮的城里女人搅到一起,于是可怜兮兮地说:“俺哪也不去,就想和他一起种地。”

    “好,种地就种地。”梅云说,“不过种地只种粮食不行,现在除了大烟(罂粟)不能种,什么挣钱种什么。我从外地带来几袋杂交西瓜种,明天你们可以到科委去找我,再给你们找些关于杂交西瓜种植、管理和其它种植、养殖的书籍,回来好好干,带领大伙一块致富。”

    梅云看了一下手表,已十一点多钟,调转车头要走。

    马晓霞一把拉住她,“梅大姐,你是好人,你要不计较俺,嫌俺穷,就在俺这吃顿饭吧。那能连口水也不喝呢?”

    “我不想喝水,要喝就喝酒。”梅云笑着说,“不过不是现在,等你们以后有钱了,我会让你们请我喝酒的。”

    马晓霞留不住梅云,忙将那300块钱放在她的车篮里,“梅大姐,这钱俺不能要,还给你。”

    “好妹妹,你就留着用吧。种西瓜比种粮食成本高,你们家情况我也都看到了,权当我借给你们的。”说完,她把钱又递给了马晓霞,转身上了车子。

    车后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缓缓离开人群。车子越走越远,在众人的目光中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却变得雄壮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