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只是春来早 > 第三十七章 挣扎
    栾家的这个新年还没过到元宵节,便成了噩梦节,人常说人算不如天算,一切来的突然,令人来不及反应。从阿伟的布店出来,栾馨的眼前灰蒙蒙的模糊不清,花花绿绿的热闹令她烦躁,她的步子迈的快速急切,像是赶赴即将远行的火车,一根长长的大辫子在背后甩动,风,撩起她额前的头发,好容易过了闹市,竟来到秦淮河,河水清澈现底,微波荡漾,河边的柳枝起了嫩尖,用不了几天,绿芽萌露,春天依然如故的告别寒冬,向人们走来,河面浩荡的小舟上,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太太惬意的坐在上面,不断传来愉快的笑声,连岸边的栾馨,都能感受出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安宁的美好。

    如果按照生活的轨道,栾馨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栾馨儿时家境富裕,妈妈去世前,栾馨的家本来在上海,栾家是上海数的着的著名绸布商之一,发迹前主要依仗母亲的娘家。

    栾老板年轻时从四川来到上海,带着几代祖传的裁缝手艺,栾馨的外祖父是名政府官员,身份地位显赫,栾馨母亲是家里的唯一女儿,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母亲喜欢服装,特别偏爱旗袍,栾老板做的多是中低档大众女式旗袍,母亲因为要出席一场盛大舞会,到处找人做参加舞会的新衣服,上海几家老式服装店没什么新意,便找到栾老板开张时间不长的店铺,派人送去五、六样布料,让栾老板每样布料做一件,每件式样不同,以便她好挑选,栾老板接了活,按时交货,其中有件丝绸质地的旗袍,栾老板在领口和袖口、以及腰身稍作改动,当年母亲17岁,正值豆蔻年华天生丽质,那套生绿色旗袍可着她的身材,母亲脖颈修长,栾老板把领子做的稍高,中式领子的弧度有些夸张,把母亲颈部的优势尽情展现,母亲的双臂长,袖口阔成小喇叭,缩短了胳膊的长度,蛮腰玲珑楚楚动人,令母亲赚足了眼球,满足了少女全部的荣耀心,后来,母亲是栾老板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个人陷入热恋之中,这当然是外人无法理解的。栾老板向母亲娘家提亲,遭到拒绝,母亲认准的事不回头,他们结了婚,外祖父家以不认这个女儿为回应,断绝来往,直到母亲因为生小女儿难产去世,娘家人都没露面,面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栾老板对这个城市心灰意冷,来到南京,几经辗转,住进富贵门807号,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只有栾老板知道。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这是栾馨最深的体会。栾馨的童年被亲爱的母亲带走了,或者说,她的童年5岁时就结束。日子在她幼小的心灵渐渐清晰,变成恒定的模式,做事、做事,还是做事。

    栾老板的脾气坏,常年没有笑脸,特别是看到她们姐妹,好像触了几辈子霉头,栾馨每天小心翼翼,按照栾老板的吩咐为栾红洗尿布洗衣服,栾红没有奶水吃,只能喂熬烂的米汁,后来,栾馨承担起母亲的角色。有一次洗完栾老板的衣服,站在椅子上晾,衣服太重,失去重心的她摔下来,鲜血从鼻子里直冒,栾老板看见了骂她笨猪,她把鼻血擦干,晾好衣服。她做的最多的事,坐在小凳上,拿着针,缝制永远缝不完的衣服。

    阿伟,开启了栾馨的少女之心,以为从此可以逃避这种生活,她扎进阿伟的爱情里,为了这份爱情宁可奋不顾身,然而,现实很快凌迟她的美梦。

    栾馨在秦淮河边走着,与阿伟的美好时光一幕幕闪回,那真叫甜蜜,以致现在想起,幸福依然浓烈的化不开,她多么爱他,即使他不爱她,她依旧爱他。

    阿伟说要住进她们家,栾馨拒绝。她找阿伟的目的是想离开这个家,在这个家,她没有快乐,她甚至想:带着两个妹妹住进自己的家,特别是栾梅,只有跟着自己,栾馨才放心。

    阿伟说要继承栾老板的家业,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栾馨拒绝,和父亲一起生活,吃的每顿饭,都带有负债的罪恶,好像母亲去世是孩子们造成的不幸,栾馨渴望自己能把控未来,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和阿伟在一起,快乐太多,令栾馨晕头转向。秦淮河边不少垂钓的人,一条银色的鱼在空中摇摆着尾巴挣扎,被垂钓者摔进鱼篓,她想,自己正是那条鱼,被爱情钩住,被阿伟扔到尘埃,自生自灭。她走近鱼篓,那条鱼奄奄一息的躺着,园鼓鼓的眼睛绝望沮丧,栾馨动了恻隐心,她拿出身上不多的钱,买下鱼,鱼在她的手里已无力挣扎,她把它放生:记住,别再贪食。

    做完这件事,栾馨轻松了,她回到家,栾梅似睡非睡躺着,栾红在傍边守着:大姐,去哪了?这么长时间?

    栾馨没回答她:有事?

    栾红:爸走了。

    栾馨嗯了一声,觉的不对:爸去哪了?

    栾红:回上海。

    栾馨:上海?

    栾馨环视房间,发现陈设没什么变化,她在房间来来往往走了几圈,一切正常,连栾老板收的衣服布料,摆的整整齐齐,上面压的取货收据,栾馨抽出一张看,昨天才收的。

    栾馨:栾红,爸说没说,为什么去上海?

    栾红:爸说收到从上海发来的加急电报,有急事,来不及等你,。

    栾馨:他还说什么?

    栾红:他还说他接的活摆在桌上,让你按时做好,工钱已收过,人家到日子要来拿衣服。

    栾馨发现,比阿伟拒绝结婚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栾老板抛弃了她们。栾馨愤怒了,刚刚冷却的冲动再次热血汹涌,怒火燃起,她在滚烫的努火中问自己:怎么办?

    栾梅醒了,呻吟着:姐姐,喝水。

    栾馨从愤怒中回过神,栾梅的眼睛好亮,正看她:好,姐姐给你倒水。

    暖壶里一滴水都没有,肚子也感觉饿了,只得去厨房烧开水,看见程江正踮着脚尖从火炉上提滚烫的开水壶,栾馨连忙过去拎下水壶,把开水灌进暖瓶,这时,母老虎拉着车进院子,见此景,十分感谢:多谢栾丫头。

    栾馨第一次看见女人拉这种车,母老虎说:今天一上午没闲着,歇会再去。栾馨想问,怎么没看见程芳和程丽,一想自己有滩烂事,哪里顾得上别人家闲事,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栾梅喝完水,说肚子饿,栾馨把家里的剩饭菜热热,让妹妹吃饱,陪着她说了会话,但思想老是跑神,好容易到了晚上,妹妹都睡着了,栾红睡的更香,在睡梦里咯咯发笑,她还不知道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栾馨注定今晚无眠,无法入睡,只好起床,悄悄出门,蹑手蹑脚穿过黑暗的院子,院外有条小巷,小巷尽头的十字街头,通往四方,深夜,能听见汽车的鸣笛声,此时栾馨行走在黑暗里,外面阴暗黝黑,寒星点点,那光在栾馨眼里,惨白冰冷。

    过年的街头,深夜依旧热闹,栾馨记不清多久没这样出来逛逛,街市上灯光闪烁,飘着歌声,听不清女人唱的什么,带着哭泣的哀怨,大概女人们的命都不会太好,一辆华丽的小车急速驶过,接着几辆黄包车跑的正欢,他们中间一定有母老虎的身影,她想起母老虎,不由佩服她,满大街不曾见女人拉车,她做到了。

    栾馨一路走一路看,活了17年,每天只知道在缝纫机前,从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满眼的缤纷神秘,透着诱惑。

    米糕-----热腾腾的米糕。小贩喊着,栾馨咽了咽口水,她好像很饿,这一想不要紧,她的胃空荡荡的更饿,栾馨想起自己一天竟然连口水都没喝,整个肚子却被塞的满满的,这会冷静下来,缓过精神,犹如一条饥饿的狼,她进了家带阁楼的小饭馆,要碗鸡杂面,狠狠的让老板加两个鸡蛋,狼吞虎咽吃完,接连又吃两碗,老板说:姑娘,别撑着,慢点吃,

    栾馨:老板,我一天没吃饭。

    平时,栾馨对吃饭从不关注,饥一顿饱一顿,栾老板平时对饮食的态度是什么节俭吃什么,舍不得吃好的,栾馨记得那天龚云烟送来的饺子,那是他们家第一次吃饺子,母亲不会弄饭,嫁了栾老板,忙着做生意,养成饮食基本将就的习惯。

    吃饱喝足,栾馨浑身暖和,心情舒畅,她付完账,正要出门,见程芳和一个男人进来,老板把他们让进饭店的阁楼上,程芳的打扮与平时判若两人,浓妆妖冶,栾馨想,怪不得总见不到她,原来做了窑姐,在她的印象里,程芳不一定有她年龄大,程丽还要小一些,不过,程丽不至于去做窑姐,她不会。

    我真是杞人忧天,栾馨清醒了许多,城市就是这样,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大染缸,管他呢,无论如何,我要活着,阿伟背叛我的爱情,那又怎样?爸爸抛弃我们,那又怎样?妹妹抢我的男朋友,那又怎样?我未婚先孕,那又怎样?连最亲的妈妈招呼都不打,不是丢下刚出生的栾红走了,那又怎样;她们依旧活下来,想到这,栾馨用双手使劲捶打自己的肚子,想把那个孽种打下来。

    她决定把这个家撑起,把栾老板留下的货交完。家里有台缝纫机,栾馨有手艺,有句话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栾馨已经不是孩子,她早长大了,栾馨不再迷茫,快步回到院子,悄然进了家,妹妹熟睡着,栾馨心里响起坚定的声音:我要活的比母亲好。

    第二天,一群不明来历的人来到家,问起栾老板的下落,栾馨以为是栾老板派来看她们的,可又不象,栾红不懂事,在房间跑来跑去,栾馨拿出栾老板留的交货单说:我没见到他,如果你们看到我爸爸,请告诉我。

    其中一人带的帽子压住半边脸,和气的说:他没说过去哪?

    栾红说:爸爸去上海啦。

    那群人听了,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呼啦散去。

    在柳雄飞家,王二太太教龚云烟包元宵,和了水的糯米面粘手,女人的双手弄的白花花,厚厚的糯米面沾满了手心。龚云烟把黑芝麻馅塞进元宵的孔内,又带出许多芝麻,整个元宵成了黑色,越包越粘,封不上口,只见两只面目全非的黑手;王二太太包的快又好,圆溜溜的汤圆排了几排,王二太太哼起儿歌:

    卖汤圆卖汤圆

    小二哥的汤圆是园又园

    三毛钱呀买一碗

    有汤圆汤圆卖汤圆

    汤圆一样可以当茶饭

    哎嗨哎嗨哟

    汤圆汤圆卖汤圆

    汤圆一样可以当茶饭

    歌声吸引了柳梦雪,她跑来缠着王二太太教她唱汤圆歌,今天是元宵节,冷清几天的鞭炮声又热烈炸响。

    孩子们的花灯聚集在院子里,多数残缺不全,小兔掉了耳朵,老鼠没了尾巴,梦兰的莲花灯烧起来化为灰烬,梦兰想哭,梦美说:姐姐不哭,我的娃娃灯给你。梦兰立刻喜笑颜开,拉着娃娃灯在院子里跑,王家的三个孩子闻声跑出来,增添了喧嚷,王二太太:有孩子的地方真热闹!

    龚云烟:是。不过,城市这地巴掌大,孩子没的地方耍。

    王二太太:这算好的,要是穷人家的孩子,每天去讨生活,哪有功夫玩,能吃的饱蛮不错了。

    龚云烟:二太太不是当地人?

    王二太太:我往上三辈都是南京人,日本人来中国打仗,他们,都死了,我命大。

    龚云烟:对不起,我不该提你的伤心事。

    王二太太:眼泪早流干了,就是这心里,恨哪!我包的汤圆都是炸弹,轰隆-----王二太太神情诡异的做了个手势。

    龚云烟岔开话题:煮好元宵,喊他们一起吃。

    当元宵刚煮熟,柳雄飞踏进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人,总有口福。

    喊来王化儒一家人,最开心的数这群孩子。

    王二太太:小心烫了嘴。

    王太太:谁不知道,汤圆会烫嘴。

    王凯喊道:妈呀,烫,烫死我了。

    王太太:闭嘴,过年不许说死呀活的。

    王磊:妈妈,我的嘴烫个泡泡。

    王太太:你不会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王化儒:这么多的元宵堵不住你们的嘴,多塞两个。两个女人低头吃元宵。孩子们搁下碗,跑到院里疯闹。大人们摆起牌桌打麻将,柳雄飞、王化儒、王二太太,三缺一,龚云烟被硬拉上来,王太太不会打麻将,也没有兴趣观战,回家。玩了几圈,云烟学的差不多了,玩上了瘾,柳雄飞说云烟学什么都快。闹腾到半夜,孩子疯够了都回来嚷嚷睡觉,王二太太和王化儒告辞,见自家的孩子不在院里。打扮齐整的程芳和程丽正要出门,和他们打个照面,彼此点点头,王二太太心下明白,嘴角撇了撇。

    对程芳程丽来说,这个时候,才是夜生活的开始,再多原因,也无法阻止这家人继续生存的需求,灯红酒绿的世界在黑夜里嚣张的嘶吼,化作彩色的黑洞,旋转出深邃的明媚,吞噬白天,吞噬程芳程丽的青春,直到找不到一丝痕迹,这也许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