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只是春来早 > 第十七章 伤 逝
    对龚太太来说,云烟的出嫁,是她难熬的失落期,很长时间没缓过来,那些云烟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画面一页页闪回,那时候云烟在家,娘俩想见面多容易,眼下,她把小翠喊成翠娥的时候,小翠提醒她,太太,我是小翠,她恍然,过去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小闪和小蝶有些莫名其妙,她们当然不能理解龚太太的心理。

    小闪11岁,她是父亲欠下高利贷用来抵债的;小蝶12岁,是翠娥的远房亲戚,家里孩子多,难以养活,找到翠娥,求翠娥帮忙,翠娥介绍来的。她们的任务是把云烟喜欢的花草弄好,特别是她喜欢的琼花,到了开花季节,琼花绽放,笼罩了树,整个院淹没在花簇里,任何人看了忍不住赞叹,大伙会念叨,云烟出嫁的那天,如何的热闹,如何的风光,而云烟出嫁后,回来的日子能数的清,她留给这个家的,回忆居多。

    龚太太没有失去爱花的习性,花开时节,穿梭其中,长时间不愿离开,这些花与思念云烟的焦灼,会跳出诗句:

    待我长发及腰

    已是到刀兵相照

    梦里与子同袍

    梦外冷月横交

    诗句,满怀翻涌的思念,是对女儿,还是对闫凡宇追思?或者两者都有,她说不清楚,也无处可说清楚。有时,她去泉水阁,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庙,与她有关联的泉水阁,

    泉水阁里的一切,令她觉得片刻宁静,自己和这里的链接从未曾断裂,从那个曾经在此等她一夜的人,现在,轮到龚太太等他了,而这种等待是没有尽头的,她也想过彻底把这人忘记,但没有做到,从前,她以云烟出嫁找到好归宿作为分散自己忧伤的理由,云烟的归宿找到了,实现了她的愿望,然而,闫凡宇没有走开,龚太太这才意识到,人,原来是控制不住的自己的思想。

    泉水阁安静的伫立,来往的百姓虔诚的布施各种贡品,富裕的人布施钱财,钱财用在维修泉水阁,令泉水阁的面貌保持崭新。

    泉水阁内只有一名僧人,每天做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事,问他从哪里来?阿弥陀佛!问他父母,阿弥陀佛!问他姓名,阿弥陀佛!日子久了,大家就叫他和尚。人们看到和尚每天敲木鱼念经,对施主一律:阿弥陀佛!

    龚太太每月供养他,和尚不收钱,只收食物,说龚太太做了很多功德的事,出家人要钱财无用,和尚定时讲经,无人来听,和尚不气馁,他盘腿坐在门外的山地,对着山讲,行路的人嘲笑他,他不理会,只管讲,没人听没人懂,但他讲的认真投入。

    后来来了听众,这个听众不是别人,是龚太太。那天,龚太太听到闫凡宇的死讯,犹如被雷击中,用万箭穿心形容,丝毫不夸张,更难过的是,在龚老爷面前,对云烟,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必须掩饰这种悲痛,心中堆积的让她沉闷喘不过气的石磊,她出了院子,泉水阁离她的住地不远,当初龚老爷选址的时候,并没有看上这个破旧废弃的小庙,龚老爷本人对风水似信非信,听人说了不信别冒犯之类的话,没把它归纳新宅院的建筑里。

    事实证明,龚老爷这样做是明智的,新宅院顺利建好,花叶繁茂,根深树旺。

    云烟嫁了如意郎,龚老爷生意做的也不错,

    了。世上的事没有十全十美,至于小龙是因为小燕不守妇道,再说又不是他龚家的骨肉,死了就算了。只可惜大龙,细思极恐,不过,

    大龙本不成材,辛亏阎王早收了他,要不然,连同龚老爷与她的新宅院,都可能被他葬送。

    龚太太到泉水阁,祈求心灵安静。

    和尚正在念经,龚太太听不懂。心里依旧翻腾着难以忍受的焦灼,令她无法平静,便认真听经,一句听不懂,依然听,有一次问和尚,和尚不回答,又问,和尚说,你只管听,我听到佛佛佛的,听懂了琉璃和玛瑙,我娘家大门上镶有琉璃,玛瑙能做手镯。

    和尚说,这就可以了。

    龚太太成为第一个听和尚念经说法的听众。

    一晃又是数月,翠娥和柳家佣人来了,龚太太吩咐厨房多做些饭菜,看见翠娥,龚太太觉得很亲切,和见到女儿一样高兴。

    翠娥比走的时候瘦了,龚太太一反往日主仆的规矩,亲自为翠娥到酒,连同柳家的佣人,那帮人何曾见过这个阵势,受宠若惊,龚太太说,连日赶路,实在辛苦,这里和自家一样。多吃多喝,我家小姐全仰仗你们照顾。

    翠娥慌忙跪下,侍候小姐是我本分,太太这样待翠娥,真的受不起。

    柳家佣人中间有会来事的,跟着跪下。龚太太,不敢当。

    龚太太说,起来,起来,别这样,大家一家人,这样就生分了。

    那帮人开怀的吃喝起来。龚太太让小闪和小蝶招呼,小翠张罗。龚太太拉住翠娥进了自己房间:坐下,快说说,小姐在那边过的好不好?姑爷对她好不好?公公和婆婆有没有为难他?那些亲戚呢?她身体好吗?

    龚太太一连串的询问,翠娥顾不上回答,只说:太太,少奶奶有喜了。

    什么。龚太太高兴里带了伤感,快乐含了悲苦,只有为妈的才知道有喜对女儿意味着以后的考验。这些与她之前问的那些事相比,显的微不足道。

    她吃的下东西吗?

    她睡的着觉吗?

    她吐不吐?

    又一连窜的询问,翠娥说,少奶奶忙里忙外,和没事一样。翠娥的本意是让龚太太放心,龚太太更担心,这孩子会硬撑,姑爷呢?

    说到姑爷,翠娥支支吾吾,龚太太更着急,出事了?

    没有没有没有。

    这时候,有人敲门说,柳家人要给龚太太敬酒。龚太太起身,走,先说到这里。

    好容易晚饭过后,大家休息了,翠娥对龚太太,仔细说了关于柳家的细枝末叶,特别提到柳雄飞不会喝酒,云烟代他喝,把柳家二叔喝的在家睡了一天一宿,柳家二叔从此不敢小瞧新过门的嫂子。

    说到柳雄飞本来和老爷闹着出远门,因为云烟有孕留下,龚太太放心了,竟然一句:阿弥陀佛!

    回去告诉云烟,有了身子,要当心,别惦记这边,有了空我和老爷去看她。龚太太让翠娥带了不少云烟喜欢吃的食物,专门给亲家少了不少礼品,柳家人欢欢喜喜离去。

    这出嫁的女儿,总不必在家里来去自由啊。

    春来冬去,夏走秋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时间这东西,往前想觉的飞快,往后想,觉的漫长。

    龚太太每天离不开药罐了,她的身体时好时坏,习惯这种生活的龚太太,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难以捉摸的期待,预示着要发生什么。

    人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走完?身边亲近的人不在?叹息完了伤感,伤感完了想娘家,自己出生的地方,有把自己养大的父母。结婚后回家的次数有限的几次,渐渐心思放到小家庭,加上要翻两座山,路途遥远,有了云烟,精力放到养育云烟身上,直到传来他们分别离世的噩耗。父亲先走的,那时云烟才几个月,她无法离开,路程三五天,龚家派人去吊唁。有时候,龚太太看见别人出殡的队伍走过门前,羡慕那些有儿女子孙送行的亡人,她却没有做到。她的女儿也难做到,她没有责怪的心,她甚至不希望云烟看到她憔悴的样子,这样挨着,过到那天算那天,这样想了,反而轻松。

    夜里,突如其来的头痛袭来,龚太太痛苦的醒来,小翠惊慌失措,把小闪和小蝶都喊起来,叫醒了佣人老妈子们,大家也没更好的办法。有人提议找龚老爷,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这时,和尚出现了,他被这边的动静惊醒,看见烛光摇曳,来来往往的人群,连忙过来,龚太太头痛欲裂,说,和尚,救我。

    和尚双手合十,人们听不清他的声音,不一会,龚太太醒来,奇怪的问,你们干什么?对刚才的事一概不知。

    折腾一会,睡着的龚太太不停的做梦,她的爸爸、妈妈,以及亲人在一座高高的台上向她招手,她高兴的向他们走去,却有人死死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她低头看见云烟,亲人见她不来,离开她升上天空,她着急的使劲挣脱,云烟却死死拖住她,眼看亲人们越飘越远,她想打云烟下不了手,想骂云烟又开不了口,只好掰云烟的手,听见云烟的叫声,睁眼一看,却是翠娥,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又以为是幻觉,果然是翠娥,

    翠娥让她不要吭声,小声说,太太,别惊醒了人。

    龚太太突然想起刚才的梦境:云烟出事了?是不是我的云烟出事了?

    没有没有,少奶奶很好很好他很好。

    你,你。

    算起来,从跟着云烟出嫁,翠娥见过龚太太的次数不比云烟多,云烟来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太多,交给翠娥,翠娥没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云烟的大女儿6岁了,翠娥有些日子没见过龚太太,翠娥顾不上和龚太太解释自己的突然到来。简单说了少奶奶和柳家公婆分家,姑爷去了山外,没有水井,少奶奶让她找风水先生,翠娥办完事后,想起龚太太先前在新宅院时候去山峰找到泉水,想着顺便上山看看,谁知迷了路,依稀记的龚家方向,摸索着走了回来。

    真是老天爷保佑。

    翠娥暂时在龚太太家住下,想办法回柳家。

    老宅院里的龚老爷,每天的生活渐渐进了特定的程序。过去在课本中,我们受过的教育中,老人是特殊的群体,他们智慧聪明,慈祥和蔼,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现实却不是这样,人老了,很多时候,无法慈祥和蔼,生命的流逝令他们有莫名的恐惧,龚老爷便是如此,唯一的女儿出嫁了,成为人家的能干媳妇,虽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依然令人灰心,他的脾气变的暴躁,性格乖戾,不好的事情会一件接一件在脑海中回放。比如小燕,他会下手打小燕,小燕被打的受不了,跑了几次,有了经验的龚老爷做了准备,老虎将她拖回来,不怕她再装傻骗人,小燕也习惯了,学会了忍受。大燕成了龚老爷离不开的人,陪伴在龚老爷身边。

    这天,天气晴好,龚老爷心情也不错,三人出去散步,一层层的梯田,勤劳忙碌的山农,手里总有做不完的活。

    小燕,你还能唱戏吗?

    那会呀,这嗓子,早倒了。

    大燕呢?

    哎呀,老爷取笑我呢,那是多少年的黄历了,我又是半路出家,哪里还会唱啊。

    阳光把一切照的雪亮,龚老爷的脚步停下,后面跟着一群保镖和佣人。

    很久,没这样高兴了,他身边的大燕说。这话说到龚老爷的心里,大燕接着说起她和哥哥嫂在一起的生活,她把嫂子欺负的七荤八素。说完自己得意的笑起来。

    所以你欺负小燕。

    我哪敢?妹妹不欺负我就烧高香了。

    听到烧高香,龚老爷的目光往泉水阁望去,它静静地伫立着,在环绕的山里,毫不起眼。倒是傍边的新宅院缭绕着树木和花卉,勃勃生机出别样的景致。说龚老爷心血来潮也好,心生恻隐也好。

    去看看。

    要说这人的想法变化起来够快的,龚老爷一行来到新宅院,没想到,一个人慌慌张张从新宅院溜出,其他人只顾张望闲吹,没注意到他,大燕看见了,装作没见。

    龚太太正坐在院里的椅子上看山,阳光照的她脸色雪白,小翠正洗衣服,看见龚老爷,垂手立着,龚太太看见他们想站起来,一阵头晕,小翠过去扶他,龚老爷说,你坐下,是大燕说到烧高香,我们就来了。龚老爷坐下,院里洒满了阳光,远处的山环着绿,小闪端来茶。

    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在一起了,龚老爷感叹,两人闷坐一会,天南海北说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龚太太这会精神特别好,眼睛里的兴奋中带着幸福,他们说到云烟,聊到云烟的5个孩子,云烟的丈夫,这女儿啊,在身边就那么几年的光阴,真该好好的疼她,龚老爷不由的感叹。

    龚太太说,难的老爷还记的咱们的女儿。

    看你说的,我怎么能忘记呢,只是年龄不饶人,没精力关心她了。

    是的,老爷的心思花在姨太太身上,哪还有精力关心女儿呢?这句话从龚太太的嘴里蹦出来,龚老爷站起身,你责怪我?

    我怎么敢?

    老爷,我有件事,

    以后再说。

    以后,怕没机会了。

    胡说什么,我老头子都不怕,你怕什么。龚老爷的双脚迈了出去。

    老虎他----

    怎么了,老虎。

    老虎想娶翠娥。

    什么?

    龚老爷没想到病恹恹的太太提起这样的事。

    老虎跟我说,他想娶翠娥。

    翠娥不是跟云烟到了柳家吗。莫不是,老虎想走?不行,不行不行。

    龚太太剧烈咳嗽起来,小翠拿来痰盂,龚太太吐了血,没等她安静,龚老爷拥着两个女人,早走远了,女人的笑声在山涧回响。

    小翠喊来翠娥,扶龚太太进屋躺下。

    那个晚上,是翠娥和小翠过的最慢的晚上,龚太太躺下后,没再起来,不停地说胡话,一会是云烟,另一个听不清,怎么听,不像是龚老爷,看样子,龚太太不行了,小翠去了几趟老宅院,那边不来人,因为之前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几次,龚太太转危为安,那边觉的烦,说等天亮再说。

    折腾许久,龚太太睡着了,翠娥对小翠说,你休息会,我守着。

    小翠不肯。

    去吧。

    小翠真困了,去歇息。

    山区的夜,并不安静,风吹的树发出飒飒声,树叶在空中飞卷,风越刮越大,翠娥突然惊醒,看见大门被刮开,看龚太太睡的很香,忙去关门。回来后看见龚太太一只胳膊露在外面,当她握住龚太太的手,吓了一跳,已经冰凉的僵硬,吓的她缩回手,接着用手试试她的鼻孔,只见龚太太的脸,安详静谧,睡着一样,翠娥告诫自己冷静,把龚太太生前交代的事情做好,按照龚太太生前的吩咐,翠娥打开门,喊来小翠。

    可怜龚太太就这样香消玉殒,这才是:

    待我长发及腰

    倾尽天下可好

    只盼此心常伴君

    陪你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