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你走了你来了 > 第十章 阿杰的身世
    言一停在巷子口,拿起手机拍下了这一条又深又宅的巷子,照片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南野先生日料店门口挂的两个红灯笼。可她为什么不刚刚就在日料店门口拍一张留念呢。有时候过于具体的东西,会让人少了一点幻想和念想,而只要拍下这个巷子,那巷子里的日料店,就会被永远记住,再过几年后,它模模糊糊的样子,会让言一更加斟酌回味,所以言一骨子里带着中国古人的意境审美思维。

    “你们今天准备到哪啊。”阿杰递了一根烟给微蓝,微蓝接过了烟,借了他的火,熟练地抽了一口吐了一口,眼睛被烟熏得半眯着。

    “你有什么好介绍的吗,你不是导游嘛。”

    “你不是说你不抽烟嘛。”言一分明记得昨天,他跟矮个子男人说他不抽烟的。

    “昨天不会抽,今天会了,嘻嘻。”微蓝挠了一下头,有点不好意思,但言一这个质问,就好像是他的小女朋友。

    “你呢,也来一根吗?”阿杰把打开的烟盒放到言一跟前。

    “好啊。”言一从盒子里边抽出一根,南京。后来才知道,阿杰是南京人,抽这烟,是他对家乡的一种思念和寄托,那些吞下去和吐出来的烟雾啊,都是他深入浅出的,乡愁,再过一个年头,他就抽它10年了。

    微蓝向她投递了疑问又惊讶的眼光,满脸是“这小女生还抽烟”的问号。阿杰替她点了火,她望向微蓝:“我可没说过我不抽烟哦。”真调皮,越来越调皮了。言一如果在一个人面前越来越调皮,那说明,她已经完全对这个人放下防备了,她开始信任这个人,那往后将可以看到她更多可爱和意想不到。

    这三个烟友,已经走到大马路边了。

    “怎么说,你们跟着我,我带你们去个好玩的地方,我的车停在前边,你们开上来?”阿杰的烟抽完了,把烟头挤到马路边的垃圾桶上边,他们两个也相继把烟丢进去。

    “好啊。”

    言一为了确保行程大方向跟他们今晚入住的地方一致,拿着导游给她发的定位问阿杰:“我们今晚房间订在这里,离得远吗?”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跟不上队伍行程了,今晚怎么也得跟团里的叔叔阿姨们打声招呼。

    阿杰拿起来看了一下:“噢,行啊,没问题,都是这个方向,刚好顺路。走咯,我去开车。”他自顾自往地向前走,吹着口哨,一只手拿着车钥匙在头上甩着,另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言一又想笑了。

    “你这朋友真有意思。”言一上车的第一句话。

    “他就这样,多少年了都不变,可你别看他天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装的事那可多了。”

    往往表面嬉皮笑脸的人,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安全面具,把自己塑造成为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形象,可面具摘掉之后,那是一张湿哒哒的,满脸被泪水浸湿的脸。

    两个人沉默了,言一此刻甚至可以看到阿杰面具之后的那个样子,虽然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却挺心疼的。这就是言一的敏感和细腻所能带给她的一些东西,她的难过会比别人的难过更难过,她的快乐也会比别人的快乐更快乐,她对一件事、一个人的理解会比别人的理解更理解,甚至比他们自己本人还理解。言一真的讨厌这样啊,所以时常她深深地被孤独感包围着,虽然有某人和小月,但小月每次只会给她一个傻乎乎的笑脸,而某人曾经能理解她的这一切,现在呢,他选择不了,他离开了。

    微蓝掉了个头,开上去,向停在路边的阿杰按了两声喇叭,示意他可以带路了,阿杰摇下车窗:“走嘞!”言一看他摇下车窗,也跟着摇下,表示回应的礼貌。

    “你说你之前救过他一次?”言一终究还是好奇,这是这两天里,她对微蓝说的可数的疑问句。微蓝这时把音量调小了一点,车里播放的是法国前第一夫人carla bruni的《i went to heaven》,慵懒的声线,缓缓的,轻轻的,让人想跳舞。

    “他是南京人,家中独子,曾经的富贵公子哥,因为误交朋友而染上赌瘾,十八岁的时候把家里输了个精光,他妈妈为此病倒了,爸爸为了还债宣布破产,却怎么也还不清巨额债款,这个家从此一蹶不振。”讲到这里,微蓝停顿,从他的神情里,言一能感受到他对阿杰的疼惜,虽然微蓝确实也就比阿杰大了五岁。言一没有打扰他恢复语调,而且她喜欢看讲故事的微蓝,一本正经却深情款款,有点温柔。

    “你知道吗,有些人在还不清债款又害怕拖累家人的情况下,会走自杀这一步棋,人死了,债务也就不了了之,虽然不负责任,但到底人还是死了,也感受不到后续痛苦。可偏偏阿杰身为独子的责任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只能谎称他死亡,离开故乡,从此假装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微蓝并没有细说这里边的个中滋味,但言一怎么会不明白,她的眼圈竟然开始红了。

    十八岁的男孩,还是个孩子啊,况且还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公子,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先被人生玩弄了一把,让他注定要无名无姓、无家无根地独自漂流。这不仅仅是“漂泊”那么简单,这意味着他再也找不到一个点,从此每一脚踏下去,都是空,活着都是虚幻。一切是他亲手毁灭,那一切就必须由他亲自承担,可不知道为什么,言一总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这是一件比死还难受的事情,从此像行尸,像走兽,像孤魂,像野鬼。怪不得他跟南野先生情同父子,相似的经历会让人的心更加靠近,还好他们彼此遇上了,还能互相取暖。

    “他四处漂泊,没有户口,没有证件,只能辗转于国内的各个城市,跟南野先生一样,什么工作都做过。我是在b市跟他相识的,那晚我去了他驻场的酒吧,看见他跟一个人打了起来,那时候他差不多二十来岁吧,因为女人的事,是啊,男人失意的时候,总会想在女人身上寻求安慰。对方当时把他的头打出血了,那女孩站在阿杰身后一直哭,可阿杰却有一股誓死保护女孩的决心。我当然被他动容了,那个悲壮的表情,那种豁出去、不怕死的表情,真的,我只在他脸上看见过,至今还刻在脑海里。这跟他当时的经历有关,如果可以不活,他肯定选择死,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你救了他?”

    “嗯,也不能说救了他,只是在他最无助难捱的时候,轻轻地拉了他一把,这对我们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当时那个他,或许确实重燃了他生的欲望,想好好活下去的欲望。我把他带到医院,缝了针,那个时候他可完全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全身满满的都是警惕和刺,你无法靠近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看着他就觉得很心疼他,我有一个弟弟,跟他差不多大,但是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所以可能在他身上,也重燃了一点我的’父性光辉’?”

    “哈哈,还父性光辉呢,真能说。”微蓝知道把气氛说沉重了,所以开了一个玩笑,效果明显,把言一从阴郁的气氛了拉出来了一下。

    “他辞掉了工作,在家养伤,他不理我,我就天天去他的住所给他送吃的用的,慢慢的,他觉得我是个好人,一点点对我吐露心扉了。了解了他的大概之后,我的心情也像你现在这样,心疼这个20几岁的小男孩,他没有了工作,无法支付起房租,那个时候他住在一个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地下室里,阴暗潮湿,这种地方住久了,人也会变得更加阴暗潮湿。所以我就把他接过来我那里住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也过得一般,事业刚起步,但多一个人,还行。”

    “那他为什么会来m市这边?”言一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听。

    “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一种自暴自弃的状态里,或者是说,18岁之后,他就放弃生活了。在我那里呆了几个月之后,接近过年,我提议说过来这边玩,他开始是拒绝的,觉得耽误了我跟家人团聚,但在我的再三坚持下,他答应了。那时候我对他说了一句不知道从哪个情感博主里看来的话:痛苦的时候,去看西北的天空,去看明亮的树林,那是永恒的安慰。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才答应了,所以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柔软的地方,还有没有放弃的地方。因为没有身份证,不能买飞机票,我们就只能坐车。我跟公司又请了半个月假期,然后开始了旅途。中间发生了很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我们来了这里,你知道吗,他那会儿看到草原的样子,就跟你那天看到草原的样子差不多,也许每个第一次看到草原的人,都一样是惊心动魄吧。后来,在我们准备要离开这里回b市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想要留在这里,一个人留下。我想了很久啊,最终同意他了,也许全世界只有这里最适合他,他本来就是一匹野马,不适合在过于嘈杂的城市里生活。我帮他租了一个小房子。再后来,他找了一份酒吧驻场工作,组了自己的乐队,自己写词曲,再卖他的词曲,去年用积蓄自己开了一家酒吧,终于当起了老板了。”

    言一看着淡淡描述的微蓝,觉得他很了不起,能够把改变一个人一生这种事情,用这么淡的语气描述出来,就好像,这只是一件普通的芝麻绿豆小事。

    “你们都一样厉害。”言一只脱口而出这7个字,这两天,她听了太多故事了,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难过,让她更加坚定,生而为人,就是为了来世间受苦的,只是每个人苦的程度不同罢了,就算人生里有欢愉时刻,但这些时刻也是很多痛苦折叠后才能够拥有的短暂片刻。她望着前边阿杰的车,眼神深邃得就好像可以穿过汽车,看到里边的阿杰,她想要思考一些什么,但脑子里什么都是空白,眼珠子也没办法转动,眼前的汽车和余光里外边的阳光风景,被她盯成了一个黑色的宇宙,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宇宙,但幸亏那里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弱弱微光。

    她此刻的这种感受,小时候上数学课的时候也有过一次,她永远记得。那个数学老师是一个中年妇女,有一天课上,她决定要好好听数学课,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很认真的一直盯,盯了很久很久,眼睛酸了也不肯眨眼,随后她开始产生幻觉,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深紫色的宇宙,上边也有闪亮的小点,就像现在这样。那节课过后,她的数学成绩就再也没上去过,她一度认为那个紫色的宇宙是对她的一种暗示。但从那时候起,这十几年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幻觉,而今天,又出现了,她不想让自己脱离幻境,就像当时她不肯让自己脱离幻境一样,眼睛已经酸到开始流眼泪了,她还不肯眨一眼,因为一眨,这个宇宙就消失了。

    微蓝抽了一张纸巾递到她前边。她被眼前误闯进来的手,带出了幻境。

    “哦。”有点慌张的回答,接过了纸巾。

    “怎么还哭了,有这么感动?”微蓝以为她被故事感动得流泪。

    “才没有。”但言一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她刚才看到的宇宙,还有小时候看到的宇宙,只能用无力的“才没有”回复了微蓝。

    “不过阿杰现在生活得很好啦,在这边有了几个生死兄弟,虽然还没有女朋友。”

    “可心里的伤口是永远无法痊愈吧,对他来说,他永远是一个活在世界上的死人,有家回不了,有名不能叫,唉。”言一最后一声叹气,叹得又长又重。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女孩啊。”微蓝为了缓解气氛。

    “哈哈,那你就是超级善良的小男孩了。”言一确实很佩服眼前这个微蓝,她现在可以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