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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子时。朗夜无星。
贤海殿，月光在殿门前戛然而止。
凉风徐徐，一盏烛光回荡，他跨入大殿，影子被吹到墙上，一点一点蔓延，一点一点攀上了房梁。
他的前方，一片黑暗。
踌躇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六弟，我来了。”
无人应答。大殿里，只剩下烛光摇曳的声音。
他面色无异，心里却是起了波澜，似乎一切都如他所料，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径自去了。他顺了顺衣襟，负手而立，昂首高声道：“六弟，为兄如你所言单独来赴约了，如今你又为何不愿见我了？”
依旧，无人应答。
他的声音湮灭在前方的黑暗中，连同烛光摇曳的声音一起。
实在是过分的静了。呼吸却是此起彼伏。
实在是过分的暗了。房梁上却还亮着双数的星星。
没有刀光，没有剑影，没有杀气，没有犹豫。
梁上的君子，一涌而下，一剑封喉！
鲜血无声喷溅，刀剑掷地有声。
七个黑衣杀手，前一刻以为手到擒来，这一刻便几乎不约而同地倒在了岐王李隆范的身边，再无气息。七人身体逐渐冰冷，跟他们曾经握在手中的刀剑一般。
裴霜收剑入鞘，站起身来，他的眼神是银河一般的通透，能让人一眼望到心底，但那里没有繁星，只有泛蓝的冰霜。他转头看了李隆范一眼，二人都没作声，他却似乎得到了答案，点燃了一个火折子，挥手射向了眼前的黑暗，照亮了座上的那位王爷，只是这位王爷此刻看上去，不甚好。
他没有失约，隋王李隆悌没有失约，他那被放在木案上的头颅，也没有。
李隆范与裴霜并肩缓缓步出大殿，李隆范在殿门前停下了脚步。裴霜步子较大，一只脚已踏入了月光，他侧头回望：殿内黑影晃动，岐王的手下正将一切打理干净，将这场连月光都不知情的意外永远埋藏。
李隆范逆着烛光，不知是何表情，他消瘦的身躯撑不起略微宽大的衣衫，他那长袍总是在风中荡呀荡的，他的身子似乎也在随风一点一点蔓延，一点一点攀到天上去。
他大步一迈，走到了裴霜的身边，月光把他的鬓角又染白了几分，却盖不住他眼眶的泛红，他细细吁了口气，眼角眉间，无处不氤氲着彻骨的伤痛。
这个男人明明事先就猜到了一切，准备好了一切，那他此刻又在悲伤些什么？裴霜也细细叹了口气，他怀念他的江湖，怀念他昔日的快意恩仇。皇宫的月亮与江湖的月亮是一般的圆，但那月光，却要冷得太多太多太多了。
裴霜回过神来，微微侧首，眼神便撞上了李隆范炙热的笑容，那笑容炙热得容不下一丝悲伤，炙热得裴霜的心，静静地，寒了几分。
应仁殿。
天刚蒙蒙亮，寒气却是最盛的时候，李若凡躲过殿前的侍卫，翻身闪入了应仁殿。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李若凡嘴里好似念叨着什么，可能是师父教的咒语吧。
“若凡，今天起得这么早啊？”裴霜倚坐在门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冷冷地盯着李若凡。
李若凡懵了半晌，知道是大难临头，但还是得自救一番，就屁颠屁颠地颠了过去，坐在了裴霜身旁，自然而然地靠在了裴霜的肩膀上，连声道：“我的好师父呦，你也这么早起来了呀，早饭吃了吗？没吃的话徒儿吩咐人给您做去！”李若凡说完就要开溜，不料却被裴霜一把按了回去，丝毫不敢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裴霜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应是已过卯时，白日当空。他想抬眼含一缕阳光，却被刺得睁不开眼，他又看看肩上的李若凡，这个小崽子正睡得香甜，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嘴角扬出了一个幸福的弧度。
一丛阳光化在了李若凡的脸上，这阳光倒是柔和得多了，跟他的笑容一样。
李若凡皱了几下眉头，稍稍地睁开了眼，吧唧着嘴，算是勉强醒了过来。
等到李若凡彻底清醒，裴霜才开口问道：“怎么？又被那个姓姬的小子欺负了？”裴霜的声音一如往昔，听起来不悲不喜，但此刻总觉着透出了丝许温柔的味道。
“没没没没没！师父您千万别又去教训香香，上次他只是误伤了我，这次他可是救了我一命呢！”李若凡刚闭上嘴，就发现说错话了。
“救你一命？是有人要害你的性命吗？”裴霜还是那么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语气也不见得有丝毫变化，但一阵让人绝望的杀气在这一瞬间笼罩了整个应仁殿。
“嗯……啊……呃……”李若凡支支吾吾的，裴霜一眼都没瞧过他，但李若凡心里还是无来由地慌张了起来。“其实是……嗯……我偶遇了两个江湖的朋友，然后我就想跟他们切磋切磋，但是，他们下手重了那么一点点，不过其实我就只伤到了手掌啦。”
“他们在哪儿？”裴霜突然站起了身。
“啊？被羽林卫抓走了呀。”
裴霜听后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你去跟那姓姬的小子交待一声，我要去会会这两个江湖的朋友。”
李若凡赶忙扯住裴霜的衣襟，他还记得上次裴霜说要会会姬子瑕，然后姬子瑕就被打得昏过去三天三夜，那还是看在李若凡的份上没下重手。姬子瑕他爹也不敢惹裴霜，没敢计较，乐呵乐呵地说自己的儿子就是缺教训，还夸裴霜打得好。要是这次放裴霜去了，怕是要出人命了。
裴霜不动声色，心里是彻底火了起来，欲要甩开李若凡，施展轻功跃过殿墙，不料才稍稍一用力，李若凡就故意摔了个大跟头，裴霜一看李若凡这虚弱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脸都憋红了些许。李若凡知道大事不妙，赶忙扑过去握住了裴霜的手，使劲使劲地摇头。裴霜知道拗不过李若凡，强行压抑住自己爆发的情绪，把李若凡扶了起来。
李若凡笑嘻嘻的，感觉就算天塌下来了他还会是这副模样。
“师父真好！”
裴霜不答，开始仔细地检查李若凡的伤势，虽然只有一个伤口。
“你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不许隐瞒任何一个细节。”
李若凡只好实话实说，但裴霜每多听一分，手就凉一分，直到李若凡发现裴霜的手真的凉得过分了，才认真道：“师父……我真没事。”
裴霜依旧不答，愈发细致地将李若凡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两遍，三遍……
“若凡。”
在检查到第八遍的时候，裴霜终于淡淡地开口道：“江湖不只有厮杀。我知道你一直向往江湖的生活，但我希望你追逐的不只是快意恩仇。练武之人，有为强身健体，有为保家卫国，有为争权夺利，有为无拘无束，师父教你功夫，从没想过你用这身功夫去干什么惊天的大事，我只愿你能更自由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无悔地做出你要的选择，勇敢地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知道了吗？”
平时不爱讲话的裴霜总在教训李若凡的时候话特别多，李若凡听惯了师父的啰嗦，快速地点了几下头，但没想到裴霜还接着说了下去。
“在练武上，师父只教过你一些基本功，还有江湖上一些门派的浅显功夫。教你基本功让你足以自保，教你江湖门派的功夫则是怕你遇上一些真正的武林高手，他们顾虑的东西比较多，要杀名门大派的弟子，他们也应掂量掂量，不敢轻易动手。你倒算是幸运，三清殿昨晚也出了事，你所见异象应该跟那里有关。”
“出了什么事啊？”李若凡凑上前去，眸子里蕴着光。
“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山水元龙’来走了一遭，他跟我有些过节，要是让他碰见你，还知道了你是我徒弟的话，你这小命怕是不保了。”
李若凡可是个十足的精灵鬼，忙插嘴道：“师父啊，要是徒儿学了您那犀利的剑法，那再高的高手也伤不了我！”
裴霜停下了手，抬头凝视着李若凡的眼睛，竟是罕有地笑出了声，抬手轻轻弹了下李若凡的额头，道：“当今世上，除我之外，应只有两个人会这门剑法。一人跟我同姓，一人姓李。我们三人的剑法是一脉相承，但性格不同，练出来的剑法味道也不同。我的剑法走了魔道，剑招凄清凌厉，见血封喉。另一个姓裴的剑法走了王道，剑招霸道无双，所向披靡，姓李的是他的徒弟，学了他的王道剑法，却又琢磨出个仙道，剑招飘忽渺漫，潇洒不羁。若是有机会，你应当去向那两人学学。而我，本就当不成个好师父，我这剑，可是专门杀人的剑。”
李若凡哪管这么多，为了学裴霜的剑法，这些年来他可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下他又拉着裴霜说个不停。裴霜也不马上拒绝他，就那样静静地听他说上好几个时辰，时而凝神，时而浅笑，时而摇摇头，时而摸摸李若凡的头。
裴霜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光，眼神里的霜，也渐渐融去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