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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牛车被改造成了三辆囚车，每一辆里都满满当当的塞了五个囚徒。
囚徒们拥挤着堆在囚车里，牛车太小，不得不有两个人站立，另外三人才能蹲坐下来，膝盖顶着对方的脑袋却连动也不能动，十分难受。囚犯们披头散发、面容憔悴。仅仅只是十几天而已，要知道他们原本还是意气风发，即便在牢房里也是谈笑风生，大有随时可以慷慨赴死的架势，可如今这些人的双眼只余空洞，再无神采。
牛车一路辗转颠簸，车外的景色也不断的变化。从小镇穿行而过，有稚童追逐打闹。从闹市绕行而出，也有行人指指点点。陈勇等人淡漠的待在囚车之中，对身周一切视若无睹，对耳畔一切充耳不闻。若说他们还活着怕是不少人都会提出疑问，可若说他们已经死了，那当真是显而易见。
渐渐的，空气开始湿润了起来，景色也也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环境愈发的冷僻，渐渐的行人少绝。终于，一路几乎都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陈勇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腿脚，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随后诧异出声：“梁山！？”
车轮渐渐碾过熟悉的山路，囚笼被拆卸装船涉水渡河，随后又重新装车沿着山道一路向上，最后到达了梁山大寨。
物是人非……
“下车，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牛车在一处山塬校场停稳，几个钱家庄的丁庄打开了车门，没好气的催促着。当夜钱家庄一战，他们有不少兄弟、朋友和乡亲死在了梁山贼寇的手上，对于这些囚徒自然没有什么好观感，别说好观感，他们甚至恨不得当场打打杀了这群仇人！
陈勇及其他一行人都依次下车，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或直立而变得麻木，有两人刚刚落地便直接跪倒了下去，痛苦不堪。陈勇的腿脚自然也不好受，但好歹还是勉强站立，他有些困惑的四下打量着。
有些不大明白自己之前遭遇的一切，也同样不清楚自己未来即将遭遇些什么。
怎么又回到梁山了？难不成……是要在这里把自己这帮人处死？
陈勇胡思乱想着，直到他看见那一袭白衣手中却拎了一支短木棍的公子哥儿施施然出，身后跟着两个精壮汉子，就那么直接走上了校场的高台，居高临下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统统站好！”有钱家庄的庄兵大声呼喝着，几个手持鞭子的庄兵在两侧巡视，而更远处一排手持长棍的庄兵也已经站好了队列，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那两个跌坐在地的囚徒眼见如此便不敢怠慢，在旁人的搀扶下强撑着站了起来，一并仰头看向高台上的三人。心中俱都充满着迷茫。
“你们没死，但你们该死！”一开口，罗诚便低沉着嗓音说话，真正能打动人心的演讲都是有魔力的，而魔力是依靠着某些套路的，譬如特定的嗓音，譬如精心编织的语言顺序，譬如有意识的欲扬先抑。
罗诚深谙此道。
你们没死，但你们该死。
一句话，十五个站立都显得困难的囚徒开始不安的动弹起来，却立刻迎来了旁边响亮的鞭子。
“啪！”陈勇的后背狠狠挨了一下，他不禁咬了咬牙，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若是以前，他说不定早已不顾生死的便冲杀过去，哪怕只是还嘴两句也决不会像现在这么无动于衷，可现在……
“这些天，你们应该都见了不少人，听了不少故事。很有意思，你们参与其中，你们害得他们家破人亡，你们满手鲜血满身罪孽百死莫赎！而如今你们居然也会心存愧疚，甚至于你们破天荒的开始对自己进行谴责，想学那浪子回头？可那些故事到底只是故事，统统都是别人的故事！”校场中有风吹过，寂静无语，唯有罗诚一个人的声音在不断回荡。
“有人觉得你们可能已经知道疼了，知道怕了。可我罗诚不这么认为。你们是谁？梁山好汉啊！如果你们这么容易就屈服了就改过自新了，那我真的会……”罗诚忽然冲着下面的众人笑了笑，笑容阴冷的道：“有点失望。”
陈勇等人愣愣的看着罗诚，不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可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嘈杂声和细碎的脚步声。
陈勇等人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校场边缘，如遭雷击！
在校场边，一群老弱妇孺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最后在他们三十步远的位置站定，被四五名庄兵持刀看押着。此时他们显然也已经看到了陈勇等人的身影。于是乎，原本也算安静的队伍陡然骚乱起来。
“爹爹！是爹爹！”
“相公啊！”
“小虎子，小虎子！我是你爹啊！”
……
呼儿唤父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群不断的沸腾着，想要靠近过来，但是那几个持刀的庄兵根本没有任何宽容和仁慈，喝令着让这些人开始闭嘴，稍有不如意便用刀背恶狠狠的砸了过去。其中一个庄兵甚至一脚踹倒了一个还年仅七岁的孩子！
一个姓陈的孩子……
陈勇登时双眼血红，怒吼道：“放开他们！放开他们！我和你们拼啦！”愤怒间，他低头试图冲撞身旁的庄兵，却被早有准备的庄兵一棍子砸在了肚子上，紧接着又被一棍砸在了肩背上彻底扑倒，登时乱棍齐下。其余几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早已准备在一旁的庄兵似乎早就料到如此，一通棍棒鞭子直接招呼下来，根本没有让这些手脚还带着镣铐的囚徒有任何折腾的机会。
陈勇被两只交叉的棍子死死按在地上，他灰头土脸嘴唇间还流淌着鲜血，他嘶吼着向高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罗诚撇撇嘴，摆手示意庄兵们先停一停，于是乎如狼似虎的庄兵们便都停下了动作，可在结束时每个人却又都偷偷的踹了几脚或是抡了几鞭。对他们而言，这不过只是向这群匪徒讨回一点小小的利息。远处，有女人和孩子们嘤嘤的哭泣声。
罗诚对此视而不见。他手中转着那根木棍，一边走一边缓缓道：“我一直以来都十分认可一个道理——想要把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话，唯有你们自己也尝一尝同样的痛苦。这个世界是冷漠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私心，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不可能只凭几句话几个故事就变得真正相通，若能相通，那……便是圣贤。呵呵……”
身后，林冲蹙着眉头看了看罗诚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武松，后者显得百无聊赖，丝毫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罗诚也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自顾自道：“所以，我让他们见了你们，让你们见了他们。然后……”罗诚抬了抬下巴，一旁的一个庄兵会意，立刻点了点头，摊开一卷纸念道：“梁山贼寇，啸聚山林，残害百姓，杀人越货，恶贯满盈！现将贼人陈勇、刘锐、石汉生……等贼人家眷共计三十二人捉拿于此，即日起，青壮、老人一概发配采石场充作苦役。孩童阉割送入济州城行宫，家中妇人发卖青楼妓院……”
陈勇目次欲裂、发尽上指，他拼死挣扎着，几乎快让那两个按着他的庄兵都控制不住。他大声吼骂道：“姓罗的，你敢！？你敢！？”
旁边另一人也挣扎着骂道：“你不得好死！你私自连坐，不怕朝廷法律吗！？”
“现在想起朝廷法律了吗！？”罗诚突然一声断喝，陈勇等人的挣扎和气焰登时一窒。
罗诚冷笑了两声，向前走了两步，随手从那庄兵手中取过纸张，一点点撕得粉碎。他笑了笑道：“放心吧，我确实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违法乱纪。你们现在也还没有被官府审判。可你们该知道，你们的有些同伴已经被判死罪了。你们呢？一旦你们死了，那么这些人……”罗诚伸手向稍远处的人堆里画了一圈，笑道：“又能比我刚刚描述的下场好到哪儿去？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些天看过的那些人，那些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的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们！你们若是被朝廷斩首示众，你们想想他们会不会去找你们家人的麻烦！”
“啊……啊！！！”陈勇突然痛哭出声，泪水如同泉涌，霎时迷蒙了他的眼睛，沾湿了他的面颊将那些沾染的泥土统统边做一道又一道可笑的痕迹。他身后的其他囚徒中，已经有人直挺挺的跪下，已经有人在给罗诚作揖求饶，痛哭声、求饶声与悔过声不绝于耳。
而在罗诚身后，林冲似乎终于想明白了罗诚刚刚所说的那段话，也忽然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目的——要让痛苦相通，要让他们感同身受。
不知何时，罗诚走了，武松和林冲也已经走了，那些家眷们也已然被庄兵们带离了校场，只剩下了这十五个心若死灰痛苦不堪的囚徒。
夜里，校场有篝火燃起，十五个囚徒神情呆滞的围坐在篝火旁，有庄兵依次发给他们每人一个窝头，随即便又站得远远的。为首的一个庄兵对他们道：“同样的问题，官府曾经问过你们一次。现在要重新再让你们说一次！你们今晚每个人都把自己在上了梁山之后所作所为都交代一遍，一五一十的交代，声音要大，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每个人都要说！”下完命令，他也跟着退到了一旁，却并没有退远，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篝火旁的囚徒们。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响起，并没有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愈发的冷寂。
许久，许久，久到那庄兵都开始觉得不耐烦时，终于有人缓缓开口。
陈勇沙哑着嗓音，神情呆滞再无一点神采飞扬，只有深深的悔恨与懊恼的道：“那一次，我们打劫了一个商人，我杀了他。而他还带着一个小妾……”
夜里，风声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