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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罗家人的第二次登门，罗诚心里早已有所准备，可真当这些人上了门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准备还是有所不足。原本的很多想法居然都落到了空处。
此刻在罗家院子里的共有六人，为首的是一个须发都有些灰白的老人，身上却也穿着管家袍服想来身份是不低的。在他身后沈峰束手而立，再身后则是四个身材高壮的健硕汉子，想来是两人的护卫。上次那个名叫石头的小厮这次根本没有出现。
罗诚本以为罗家人又上门时母亲会再度发疯失控，他甚至为此做好了阻拦和劝谏的准备，可谁承想这一次罗蔡氏居然平静的很。她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在家中略施粉黛，随后才吩咐罗诚给几人看了座、斟了茶，茶水中按照此时的习惯放了豆蔻、葱姜，每一次烹茶的过程都要让罗诚跟着咧嘴，这种茶汤的味道也着实让罗诚敬而远之。
罗蔡氏随后端正的出门走到来人面前，而后恭恭敬敬的对为首的老人敛衽行了一礼，这才开口道：“承蒙宋大管家亲自登门，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说着还请见谅，可语气依然冰冷。但看得出来，与之前对待沈峰相比，母亲对待这位老人的态度十分恭敬，带着充足的敬意。
罗诚给母亲也搬了个凳子，等母亲坐好后却听对面该是姓宋的老人叹了口气，挥挥手，身后除沈峰外的四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礼物，拱手退出了院子，并在门口把守起来。他看了看罗诚又看看罗蔡氏叹息道：“本该称呼你夫人的，可既然你不愿认下，我便斗胆再叫你一声蔡姑娘……”
听到这个称呼时，罗蔡氏的身体微微一颤，罗诚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老人眯起眼睛。
老人继续道：“蔡姑娘，当年罗家确实对不起你，可你今日回首看下，我宋穆待你如何？”老人说话时语气很是诚恳，可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罗蔡氏微微颔首，语气柔和了一点道：“宋管家待我母子恩重，自始至终均以罗家主母之礼相待，不曾有亏。”
听这番话时，罗诚瞥了一眼束手在一旁的沈峰。果然，这位罗府的二管家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但终究是修行了多年的人物，神色一闪而没，轻易不为人所察觉。可惜，他对面站着的是罗诚。一句话而已，罗诚多少便判断出了当年的一些情况。
既然母亲着重说了这位宋管家始终以礼相待，那边说明当年有很多人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而此时，那名叫宋穆的老人转头看向了罗诚，恭敬道：“公子，先前事沈峰均已和我提起，想来你是不知事情缘由的。今日斗胆，老夫想和你说说之前种种和今日种种，最后由你们来决定，到底是否回到罗家，不知妥当否？”
罗诚低头看向了母亲，罗蔡氏没有抬头，依旧盯着自己穿着白色布鞋的足尖道：“本来早该让诚哥知晓的，是我一直瞒了他这么多年。既然今天话已经说到这里，那便就把话说开吧。他终究是要知道这些事的……宋老，您讲。”
宋穆点了点头，拿起身旁小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道：“如此，我这个旁观者便斗胆说上一说。如有不实不尽之处，夫……蔡姑娘可以随时打断我，或为我更正。当年，我家老爷罗辑与蔡姑娘相恋，两人郎才女貌又均是一见倾心。我家老爷随即携礼登门提亲，经蔡大人首肯终是与蔡姑娘定下了终身……”
“蔡大人？”罗诚打断了宋穆的话头，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疑惑的问道：“这么说，我的外公是……”
“蔡功略，蔡大人，当年乃是济南府的知州。”罗蔡氏没有说话，倒是宋穆平静的回答了一句。
罗诚点点头，心中了然，暗自嘀咕道：“果然如此……”
宋穆继续道：“当年，罗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虽然家财万贯，可无非是一份贱业。在济南府士人中与普通商贾并无什么区别。可自从老爷与蔡大人之女结亲的消息传出之后，罗家地位便不同凡响，家中又在蔡大人支持之下办起了南华书院，若非如此焉能有今日的家境和气魄？”
罗诚直截了当问道：“后来呢？”
“后来……呵……”罗蔡氏一声冷笑，继续低头。可罗诚看到有一片彩色的光晕炸碎在她的手背上。
宋穆叹了口气，道：“后来，准确的说是在正式成亲的当天……元祐之变，蔡大人被朝廷指认为元祐党人，被革职查办，不久病死于狱中……”
这时，罗蔡氏却也抬起头来，声音生冷道：“半月后，我母亲忧思过重，也弃我而去。我兄长被判充军，最后客死他乡……呵……”
“后来呢？”罗诚多少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故事，也因此语调生冷的问道。
“后来，在夫人和老爷成亲的第二天，罗家召开了宗族大会。”直到这时，一直都在宋穆身后沉默的沈峰开了口，他表情苦涩道：“当日老爷和太老爷虽然多次力争，可当时他们并非罗家家主。当时，罗家几房人都在谏言，最后由罗家老太爷拍板，在成亲的第三日……”说道这，沈峰叹了口气到底没有说出口。
“时过境迁了……有什么不能说的？”罗蔡氏笑了笑，轻轻攥住儿子的手背，笑道：“诚哥，成亲的第三天啊。你娘便被赶出了家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呵……”
手背被母亲轻轻攥着，可罗诚却能感受到手掌主人心中的痛苦。
成亲当天父亲被政事牵连，家道突然中落。原本欢欢喜喜的婚事一下子便被蒙上了阴影。罗家的反应足够快，在婚事第二天便召开了宗族大会，并且第三天便将母亲逐出了家门。虽说是明哲保身，可如此做法实在未免有些凉薄。
原本锦衣玉食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原本应是相夫教子的大族夫人，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地。这些年来，母亲是怎么过的？她是怎么一步步成了今天这样？其中多少心酸、多少心苦，又有谁知？
宋穆两人静默了许久，最后宋穆才开口道：“我情知，罗家负姑娘多已。可事到临头，总归是要有人来说这件事，来劝劝你。沈峰不成，便只有我来了，我想从我这……多少还有些当年的情分。半年前，罗家两个少爷先后突发怪病，竟都是一病不起。如今罗家大房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小小姐，不足以支撑家业。
随后，其他旁支得了消息，这些时日来纷纷来大房撺掇，希望能够将旁门的孩子过继到老爷的名下。老爷和夫人一直都没有答应，太老爷也一直不肯点头。这些旁支的人便开始想方设法寻机生事，想要撺掇大方的权柄。唉……不细说这些烦心事了。只是，此事是涉及大房地位的大事，算来算去竟只有少爷认祖归宗一条路能够加以解决！只消少爷回府，罗家大房的地位便就稳固如初，您和少爷也不必再在这穷乡僻壤过着受苦的日子。将来老爷百年之后，这罗家万贯家财不也都是少爷的囊中之物么？蔡姑娘，还请看着当年我家老爷和你一见钟情的缘分上，让少爷回来吧……”
说着话，宋穆在沈峰的搀扶下起身，随即冲着罗蔡氏一躬到底。沈峰也紧随其后，深深一礼，口中道：“当年沈峰有眼无珠，对夫人多有得罪，还望夫人能够宽宥一二。沈峰，恳请夫人以少爷前途为念，回来吧……”说完，沈峰竟是干脆跪倒在地，额头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便差一点就要碰到罗蔡氏的脚尖。
罗蔡氏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呜咽却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罗诚叹了口气，知道母亲已经心软了。
罗诚按住母亲的肩膀，终于开口道：“宋管家、沈管家。罗家当年明哲保身我不能说错，可既然已经对我母亲绝情绝意，今日又如何能拿情义来做说辞？缘分？怕是在休书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尽了吧……至于万贯家财，呵……这个不需要罗家的恩惠我迟早也能赚得出来。当然，你们现在可能不信。不过无所谓。你们只要知道我的态度就好。现在，我不想回去。你们既然是来求情，那就请拿出该有的态度来。”
宋穆蹙眉道：“不知公子要的态度是什么？”
“让我那个抛弃妻子的父亲亲自过来！让他亲自来！否则，一切免谈！”罗诚斩钉截铁的说道。说罢，便将母亲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对她使了个眼色。罗蔡氏对宋穆和沈峰又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屋子。
罗诚则笑着将两人“送”出了院门，最后的结果不能说不欢而散，可至少双方的心情都不如何愉快。
回到家里，母亲正一个人坐在灶台边发着呆，罗诚默不作声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母亲身旁，攥着她的手静静的陪着。许久，罗蔡氏回过头，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手掌轻轻抚着罗诚的脸颊，她眼眶红着，泪水不断的从里面涌出，噼啪落在地上。
罗诚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的抽紧，那种心痛与难过是他之前从不曾体验过的，而其心中莫名便对自己那个父亲生出了莫大的恨意。
这不正常……
罗诚慌忙收了收心思。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么感情用事？罗诚一时理不清头绪，可心中的难过仍旧难以抹平。他伸手用衣袖给母亲擦着脸颊，故意笑道：“娘，孩儿又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你哭什么？儿子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着你，将来给你养老送终，怎么样？或者干脆我也不姓罗了，我跟着娘亲姓蔡，咋样？”
罗蔡氏呼出一口气，伸手将自己的孩子揽进怀里，她抱着罗诚的头轻声道：“傻孩儿，说什么胡话？你不单要姓罗，你将来还要做他罗家的家主。这些天……娘想过了……那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你的，为什么不要？这些……本就是他们欠为娘的，现在是该他们来还债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生下来就要去打猎、种地……为了这个家奔波忙碌乃至要和山贼搏命，我也不希望你娶妻只能娶那相貌粗鄙天生残疾的女孩儿还要受人白眼……娘亲我是受了委屈，可我不想你跟我一样受苦，那样好自私啊……你是我的孩子啊……”
罗诚忽然笑了，没有出声，可是笑的十分畅快。他发现，自己这个娘亲一点都不迂腐。她的话他很喜欢，她，他也很喜欢。罗诚也伸手抱着自己的娘亲，不知为何，他嘴角在笑，可脸上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