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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缅怀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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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顿了母亲,姚栋梁从家里出来。

    地上有雪还没有化,天空又阴着,这让他的心情就跟这半阴不晴的天气一样晦暗沉闷。

    司机小王问他去哪儿,他说只是走走,哪儿也不去。快过年了,你去给家里采购些什么吧。说完,他拿出两千块钱给司机。司机推辞了下就高高兴兴地拿钱走了。

    姚栋梁自己打了车,他说了那食品袋上的地址就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他理解母亲的状况,但他无力劝解,这不是劝解的事。母亲让他“想办法”,他却不知道办法在哪儿。

    姚大梁能再一次抛弃王小蒲吗?她已经被抛弃一次了。

    她和他如今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真的只是有着各自故事的人。

    这个故事不能拿出来讲,尤其对他不能。

    他又一次想起村子的学校,学校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姑娘。她在他下课以后,等他。她说,看到大梁哥回村她高兴极了。可是,他不高兴,他好不容易读了高中,最后却又回到了村子。他憎恨村子里的一切丑陋和贫穷。他憎恨他自己的生活,憎恨母亲因为姐姐多花了一毛钱而辱骂了姐姐半个小时。也憎恨弟弟拿了他的鞋子出去穿,而弄得他没有鞋穿,只好像村子里其他的农人一样,拖着草鞋走上讲台。

    只有在那个讲台上,他能忘记自己的生活。

    他在讲台上邂逅古代的智慧,那些让人叹惋的英雄和柔肠百结的美人。他和他们一起,登鹳雀楼,逛阿房宫,赏大漠孤烟,射胡虏狼虫。

    他把他思想里的世界讲给一个同样做梦的她。她不笑他,不笑他身无分文却万丈雄心。她感激他让她看到现实生活之外的绮丽繁华。

    那时,他们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久久都不想回家。

    那时,蟋蟀在草丛里唱歌、青蛙一起加入了蟋蟀的合唱。

    那时,他从身边坐着的少女身上感觉到了青春的诱惑和迷乱。

    他吻了她,她让他吻。

    他在心里说,如果此生不能走出去,和她在一起也挺好的。毕竟她这么温柔,这么美丽,还这么珍惜他,懂得他。

    她说,大梁哥,我不上学了,我上下去也没什么出息,一样是嫁人。我们结婚吧。我想天天都和你在一起。

    他说,我家穷得和你家里一样。你如果嫁,总要嫁得好一点。可是嫁给我,一点都没法改变你的生活。她说,要改变什么?和你在一起就是上了天堂,还要改变什么!

    就这样,这个傻姑娘认定了他。在所有他们能找到的没人的地方,他都能任性地要她。

    她觉得她就是姚大梁的人,她觉得得到他的爱是他投射到她生命里的恩赐。

    他觉得她青春的肉体是贫穷生活里所有渴望得不到满足时从天上洒下来的甘霖,这是上天对他的补偿。

    所以,那时他很珍惜这点甘霖。他痴迷于这点补偿。

    可是,他们的关系让她家里多么绝望!姚大梁真的不能给王小蒲的家里带来任何希望啊,他家的房子是最破的,她母亲一个寡妇带了三个孩子。一个高中毕业了没读下去,还在供着一个,种地不在行,经商没本钱,这让他们怎么过得下去?

    王小蒲被关了起来。

    王小蒲的家人连上天给的这点甘霖也要从姚大梁的手中拿掉。姚大梁那时不勇敢,他没有上门去要人,没钱的人腰板不硬。可是王小蒲够勇敢,她不吃饭,她哭闹,她在她姐姐来看她的时候跑了出来,然后从此明晃晃地住进他的家里,逼着她的家人接受现实。

    最后,她的家人不闹了。因为王小蒲怀孕了。

    那时,村子里相好的年轻人都是这么逼迫家人的,这似乎成了贫穷生活里自然形成的一种婚恋文化。那是一方的勇敢和另一方的妥协。

    那是悲喜交加。

    他以为他们就要这样过下去。那时,王小蒲的肚子还看不出,他不懂得像今天年轻人一样疼她。她也不懂像今天年轻人一样自矜自贵。她傻乎乎地抢着做活儿,他则干干净净地去讲台上教书。

    他们最愉快的时光是在晚上,一边享受彼此的身体一边享受文化的安慰。小屋子破屋子,在那时,温暖明亮。

    现在,闭上眼睛的他,都能记起那时枕头的味道,和她的味道。

    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她没有任何过错。她全身心爱他。

    她现在在回忆里仍然爱他。

    而他……抛弃了她!

    他不知道回忆也会让一个人欲罢不能,他现在知道了。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三十五块!”

    “三十五块”把他拉回了北京,拉回到他今天的地位和今天的能力。他吸了下鼻子,打开皮夹子,拿出一张五十的。司机一边找钱,一边问:“先生,你……没什么吧?”

    他摇了摇头。他的困难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能解决得了的。

    拿了找回来的钱,装进口袋,关上车门,他看着出租车缓缓开走。

    它是无目的的,遇到了招手的,就拉上,最好能遇到。他也是无目的的,他来到这条街上,蓝色的招牌就在眼前,他却不敢进去。那么,他来做什么?

    如果,她出来看到他,还认得他吗?他皮肤松弛了,眼袋有了,肚子也变大了。

    如果认出来,她会晕过去吗?会打他吗?会叫嚷着搞坏他的名声吗?

    他想,她不会的。

    如果不是晕过去,她就只会哭。这是这个女人能拿得出来的最后的武器。

    她那么善良。因为爱他而软弱。

    他想起她说的一个人伴着骨灰盒度过的那些日子。那么穷,她还是要求给他一个仪式。因为他来过,因为他们的爱来过。因为她认为她是一个妻子就应该给丈夫一个体面的离去。

    他觉得有泪从脸上滑落。他慌忙去纸巾,没有,今天出门只带了钱和手机。

    他不知道他会流泪。

    他以为他来到这里自然会有办法。但是,还是没有!

    往事在王小蒲那里,是一段带着爱的沉重。在他这里,是罪恶,是鞭笞,是盖棺时都不能说出的压抑。

    所以,王小蒲的沉重有办法,不过就是忘了他。

    他没办法。她不出现的时候,他以为那个村子和那个房子就是模糊的旧照片,他没空也没心思翻动它。可是她出现了,这还是安安时时光顾的地方!

    这里有干净的女儿绝对不能知道的丑陋。

    “怎么,姚总是在…..等人?”

    一句话,让他惊醒。他是姚栋梁,不是姚大梁,他是没有资格去缅怀的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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